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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卷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

  荷花桂子不胜悲,江介年华忆昔时。天目山来孤凤歇,海门潮去六龙移。

 

  贾充误世终无策,庾信哀时尚有词。莫向中原夸绝景,西湖遗恨是西施。

 

  这一首诗是张志远所作。只为宋朝南渡以后,绍兴、淳熙年间息兵罢战,君相自谓太平,纵情佚乐,士大夫赏玩湖山,无复恢复中原之志,所以末一联诗说道:“莫向中原夸绝景,西湖遗恨是西施。”那时,西湖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香,青山四围,中涵绿水,金碧楼台相间,说不尽许多景致。苏东坡学士有诗云:“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妆浓抹两相宜。”因此群臣耽山水之乐,忘社稷之忧,恰如吴宫被西施迷惑一般。

 

  当初吴王夫差宠幸一个妃子,名曰西施,日逐在百花洲、锦帆泾、姑苏台,流连玩赏。其时有个佞臣伯嚭,逢君之恶,劝他穷奢极欲,诛戮忠臣,以致越兵来袭,国破身亡。今日宋朝南渡之后,虽然夷势猖獗,中原人心不忘赵氏,尚可乘机恢复,也只为听用了几个奸臣,盘荒懈惰,以致于亡。那几个奸臣?秦桧、韩侂胄、史弥远、贾似道。秦桧居相位一十九年,力主和议,杀害岳飞,解散张、韩、刘诸将兵柄。韩侂胄居相位一十四年,陷害了赵汝愚丞相,罢黜道学诸臣,轻开边衅,辱国殃民。史弥远在相位二十六年,谋害了济王竑,专任憸壬以居台谏,一时正人君子,贬斥殆尽。那时蒙古盛强,天变屡见,宋朝事势已去了七八了。也是天数当尽,又生出个贾似道来,他在相位一十五年,专一蒙蔽朝廷,偷安肆乐;后来虽贬官黜爵,死于木绵庵,不救亡国之祸。有诗为证:

 

  奸邪自古误人多,无奈君王轻信何?朝论若分忠佞字,太平玉烛永调和。

 

  话说南宋宁宗皇帝嘉定年间,浙江台州一个官人,姓贾,名涉。因往临安府听选,一主一仆,行至钱塘,地名叫做凤口里。行路饥渴,偶来一个村家歇脚,打个中火。那人家竹篱茅舍,甚是荒凉。贾涉叫声:“有人么?”只见芦帘开处,走个妇人出来。那妇人生得何如?面如满月,发若乌云,薄施脂粉,尽有容颜,不学妖娆,自然丰韵。鲜眸玉腕,生成福相端严;裙布钗荆,任是村妆希罕。分明美玉藏顽石,一似明珠坠堑渊。随他呆子也消魂,况是客边情易动。那妇人见了贾涉,不慌不忙,深深道个万福。贾涉看那妇人是个福相,心下踌躇道:“吾今壮年无子,若得此妇为妾,心满意足矣!”便对妇人说道:“下官往京候选,顺路过此;欲求一饭,未审小娘子肯为炊爨否?自当奉谢。”那妇人笑道:“奴家职在中馈,炊爨当然;况是尊官荣顾,敢不遵命?但丈夫不在,休嫌怠慢。”贾涉见他应对敏捷,愈加欢喜。

 

  那妇人进去不多时,捧两碗熟豆汤出来,说道:“村中乏茶,将就救渴。”少停,又摆出主仆两个的饭来。贾涉自带得有牛脯、干菜之类,取出嗄饭。那妇人又将大磁壶盛着滚汤,放在桌上,道:“尊官净口。”贾涉见他殷勤,便问道:“小娘子尊姓?为何独居在此?”那妇人道:“奴家胡氏,丈夫叫做王小四。因连年种田折本,家贫无奈,要同奴家去投靠一个财主过活。奴家立誓不从,丈夫拗奴不过,只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日,奴家独自守屋。”贾涉道:“下官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,未知可否?”那妇人道:“但说不妨。”贾涉道:“下官颇通相术,似小娘子这般才貌,决不是下贱之妇。你今屈身随着个村农,岂不担误终身?况你丈夫家道艰难,顾不得小娘子体面。下官壮年无子,正欲觅一侧室,小娘子若肯相从,情愿多将金帛,赠与贤夫,别谋婚娶,可不两便?”那妇人道:“丈夫也曾几番要卖妾身,是妾不肯。既尊官有意见怜,待丈夫归时,尊官自与他说,妾不敢擅许。”说犹未了,只见那妇人指着门外道:“丈夫回也。”

 

  只见王小四戴一顶破头巾,披一件旧白布衫,吃得半醉,闯进门来。贾涉便起身道:“下官是往京听选的,偶借此中火,甚是搅扰。”王小四答道:“不妨事!”便对胡氏说道:“主人家少个针线娘,我见你平日好手针线,对他说了。他要你去教导他女娘生活,先送我两贯足钱。这遍要你依我去去。”胡氏半倚着芦帘内外,答道:“后生家脸皮,羞答答地,怎到人家去趁饭?不去,不去。”王小四发个喉急,便道:“你不去时,我没处寻饭养你。”贾涉见他说话凑巧,便诈推解手,却分付家童将言语勾搭他道:“大伯,你花枝般娘子,怎舍得他往别人家去?”王小四道:“小哥,你不晓得我穷汉家事体。一日不识羞,三日不忍饿,却比不得大户人家,吃安闲茶饭。似此乔模乔样,委的我家住不了。”家童道:“假如有个大户人家,肯出钱钞,讨你这位小娘子去,你舍得么?”王小四道:“有甚舍不得!”家童道:“只我家相公,要讨一房侧室。你若情愿时,我撺掇多把几贯钱钞与你。”王小四应允。家童将言语回复了贾涉。贾涉便教家童与王小四讲就四十两银子身价。王小四在村中央个教授来,写了卖妻文契,落了十字花押。一面将银子兑过,王小四收了银子,贾涉收了契书。王小四还只怕婆娘不肯,甜言劝谕。谁知那妇人与贾涉先有意了。也是天配姻缘,自然情投意合。

 

  当晚,贾涉主仆二人,就在王小四家歇了。王小四也打铺在外间相伴。妇人自在里面铺上独宿。明早贾涉起身,催妇人梳洗完了,吃了早饭,央王小四在村中另雇小生口驮那妇人,一路往临安去。有诗为证:

 

  夫妻配偶是前缘,千里红绳暗自牵。况是荣华封两国,村农岂得伴终年?

 

  贾涉领了胡氏,住在临安寓所。约有半年,谒选得九江万年县丞。迎接了孺人唐氏,一同到任。原来唐氏为人妒悍,贾涉平昔有个惧内的毛病;今日唐氏见丈夫娶了小老婆,不胜之怒,日逐在家淘气。又闻胡氏有了三个月身孕,思想道:“丈夫向来无子,若小贱人生子,必然宠用,那时我就争他不过了;我就是养得出孩儿,也让他做哥哥,日后要被他欺侮。不如及早除了祸根方妙。”乃寻个事故,将胡氏毒打一顿,剥去衣衫,贬他在使婢队里,一般烧茶煮饭,扫地揩台,铺床叠被。又禁住丈夫,不许与他睡。每日寻事打骂,要想堕落他的身孕。贾涉满肚子恶气,无可奈何。

 

  一日,县宰陈履常请贾涉饮酒。贾涉与陈履常是同府人,平素通家往来,相处得极好的。陈履常请得贾涉到衙,饮酒中间,见他容颜不悦,叩其缘故。贾涉抵讳不得,将家中妻子妒妾事情,细细告诉了一遍。又道:“贾门宗嗣,全赖此妇。不知堂尊有何妙策,可以保全此妾?倘日后育得一男,实为万幸,贾氏祖宗也当衔恩于地下。”陈履常想了一会,便道:“要保全却也容易,只怕足下舍不得他离身。”贾涉道;“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,咫尺天涯一般,有甚舍不得处?”陈履常附耳低言:“若要保全身孕,只除如此如此。”乃取红帛花一朵,悄悄递与贾涉,教他把与胡氏为暗记。这个计策,就在这朵花上,后来便见。有诗为证:

 

  吃醋捻酸从古有,覆宗绝嗣甘出丑。红花定计有堂尊,巧妇怎出男子手?

 

  忽一日,陈县宰打听得丞厅请医,云是唐孺人有微恙。待其病痊,乃备了四盒茶果之类,教奶奶到丞厅问安。唐孺人留之宽坐,整备小饭相款,诸婢罗侍在侧。说话中间,奶奶道:“贵厅有许多女使伏侍,且是伶俐。寒舍苦于无人,要一个会答应的也没有,甚不方便。急切没寻得,若借得一个小娘子,与寒舍相帮几时,等讨得个替力的来,即便送还,何如?”唐氏道:“通家怎说个‘借’字?只怕粗婢不中用。奶奶看得如意,但凭选择,即当奉赠。”奶奶称谢了。看那诸婢中间,有一个生得齐整,鬓边正插着这朵红帛花,心知是胡氏,便指定了他,说道:“借得此位小娘子,甚好。”唐氏正在吃醋,巴不得送他远远离身,却得此句言语,正合其意;加添县宰之势,丞厅怎敢不从?料道丈夫也难埋怨,连声答应道:“这小婢姓胡,在我家也不多时。奶奶既中意时,即今便教他跟随奶奶去。”当时席散,奶奶告别。胡氏拜了唐氏四拜,收拾随身衣服,跟了奶奶轿子,到县衙去讫。唐氏方才对贾涉说知,贾涉故意叹惜。正是:算得通时做得凶,将他瞒在鼓当中。县衙此去方安稳,绝胜存孤赵氏宫。胡氏到了县衙,奶奶将情节细说,另打扫个房铺与他安息。

 

  光阴似箭,不觉十月满足。到八月初八日,胡氏腹痛,产下一个孩儿。奶奶只说他婢所生,不使丞厅知道。那时贾涉适在他郡去检校一件公事,到九月方归。与县宰陈履常相见,陈公悄悄的报个喜信与他。贾涉感激不尽,对陈公说:“要见新生的孩儿一面。”陈公教丫鬟去请胡氏立于帘内,丫鬟抱出小孩子,递与贾涉。贾涉抱了孩儿,心中虽然欢喜,觑着帘内,不觉堕下泪来。两下隔帘说了几句心腹话儿,胡氏教丫鬟接了孩子进去,贾涉自回。自此,背地里不时送些钱钞与胡氏买东买西。阖家通知,只瞒过唐氏一人。

 

  光阴荏苒,不觉二载有余,那县宰任满升迁,要赴临安。贾涉只得将情告知唐氏,要领他母子回家。唐氏听说,一时乱将起来,咶噪个不住,连县宰的奶奶,也被他“奉承”了几句。乱到后面,定要丈夫将胡氏嫁出,方许把小孩子领回。贾涉听说嫁出胡氏一件,到也罢了;单只怕领回儿子,被唐氏故意谋害,或是绝其乳食,心下怀疑不决。

 

  正在两难之际,忽然门上报道:“台州有人相访。”贾涉忙去迎时,原来是亲兄贾濡。他为朝廷妙择良家女子,养育宫中,以备东宫嫔嫱之选,女儿贾氏玉华,已选入数内,贾濡思量要打刘八太尉的关节,扶持女儿上去,因此特到兄弟任所,与他商议。贾涉在临安听选时,赁的正是刘八太尉的房子,所以有旧。贾涉见了哥哥,心下想道:“此来十分凑巧。”便将娶妾生子,并唐氏嫉妒事情,细细与贾濡说了。“如今陈公将次离任,把这小孩子没送一头处。哥哥若念贾门宗嗣,领他去养育成人,感恩非浅!”贾濡道:“我今尚无子息,同气连枝,不是我领去,教谁看管?”贾涉大喜!私下雇了奶娘,问宰衙要了孩子,交付你娘。嘱付哥哥好生抚养。就写了刘八太尉书信一封,赍发些路费,送哥哥贾濡起身。胡氏托与陈公领去,任从改嫁。那贾涉、胡氏虽然两不相舍,也是无可奈何。唐孺人听见丈夫说子母都发开,十分像意了。只是苦了胡氏,又去了小孩子,又离了丈夫,跟随陈县宰的上路,好生凄惨!一路只是悲哭。奶奶也劝解他不住,陈履常也厌烦起来。行至维扬,分付水手:“就地方唤个媒婆,教他寻个主儿,把胡氏嫁去。只要对头老实忠厚,一分财礼也不要。”你说白送人老婆,那一个不肯上桩?不多时,媒婆领一个汉子到来,说是个细工石匠,夸他许多志诚老实。你说偌大一个维扬,难道寻不出个好对头?偏只有这石匠?是有个缘故。常言道:三姑六婆,嫌少争多。那媒婆最是爱钱的,多许了他几贯谢礼,就玉成其事了。石匠见了陈县宰,磕了四个头,站在一边。陈履常看他衣衫济楚,年力少壮,又是从不曾婚娶的;且有手艺,养得老婆过活,便将胡氏许他。石匠真个不费一钱,白白里领了胡氏去,成其夫妇,不在话下。

 

  再说贾涉自从胡氏母子,两头分散,终日闷闷不乐。忽一日,唐孺人染病上床,服药不痊,呜呼哀哉,死了。贾涉买棺入殓已毕,弃官扶柩而回。到了故乡,一喜一悲:喜者是见那小孩子比前长大,悲者是胡氏嫁与他人,不得一见。正是:花开遭雨打,雨止又花残。世间无全美,看花几个欢?

 

  却说贾家小孩子,长成七岁,聪明过人,读书过目成诵。父亲取名似道,表字师宪。贾似道到十五岁,无书不读,下笔成文。不幸父亲贾涉,伯伯贾濡,相继得病而亡。殡葬已过,自此无人拘管,恣意旷荡,呼卢六博,斗鸡走马,饮酒宿娼,无所不至。不勾四五年,把两分家私荡尽。初时听得家中说道嫡母胡氏嫁在维扬,为石匠之妻;姐姐贾玉华,选入宫中。思量:“维扬路远,又且石匠手艺,没甚出产。闻得姐姐选入沂王府中,今沂王做了皇帝,宠一个妃子姓贾,不知是姐姐不是?且到京师,观其动静。”此时理宗端平初年,也是贾似道时运将至,合当发迹。将家中剩下家火,变卖几贯钱钞,收拾行李,径往临安。

 

  那临安是天子建都之地,人山人海;况贾似道初到,并无半个相识,没处讨个消息,镇日只在湖上游荡。闲时,未免又在赌博场中顽耍,也不免平康巷中走走。不勾几日,行囊一空,衣衫蓝缕,只在西湖帮闲趁食。

 

  一日醉倦,小憩于栖霞岭下,遇一个道人,布袍羽扇,从岭下经过。见了贾似道,站定脚头,瞪目看了半晌,说道:“官人可自爱重,将来功名不在韩魏公之下。”那个韩魏公是韩蕲王讳世忠的,他位兼将相,夷夏钦仰,是何等样功名!古今有几个人及得他?贾似道闻此言,只道是戏侮之谈,全不准信。那道人自去了。过了数日,贾似道在平康巷赵二妈家,酒后与人赌博相争,失足跌于阶下,磕损其额,血流满面。虽然没事,额上结下一个瘢痕。一日,在酒肆中又遇了前日的道人,顿足而叹,说道:“可惜,可惜!天堂破损,虽然功名盖世,不得善终矣!”贾似道扯住道人衣服,问道:“我果有功名之分?若得一日称心满意,就死何恨?但目今流落无依,怎得个遭际?富贵从何而来?”道人又看了气色,便道:“滞色已开,只在三日内自有奇遇,平步登天。但官人得意之日,休与秀才作对。切记,切记!”说罢,道人自去了。贾似道半信不信。

 

  看看捱到第三日,只见赌博场中的陈二郎来寻贾似道,对他说道:“朝廷近日册立了贾贵妃,十分宠爱,言无不从。贾贵妃自言家住台州,特差刘八太尉往台州访问亲族。你时常说有个姐姐在宫中,莫非正是贵妃?特此报知。果有瓜葛,可去投刘八太尉,定有好处。”贾似道闻言,如梦初觉!想道:“我父亲存日,常说曾在刘八太尉家作寓,往来甚厚;姐姐入宫近御,也亏刘八太尉扶持。一到临安,就该投奔他才是,却闲荡过许多日子,岂不好笑!虽然如此,我身上蓝缕,怎好去见刘八尉?”心生一计,在典铺里赁件新鲜衣服穿了,折一顶新头巾,大模大样,摇摆在刘八太尉府中去。自称:“故人之子台州姓贾的,有话求见。”

 

  刘八太尉正待打点动身,往台州访问贾贵妃亲族。闻知此言,又只怕是冒名而来的,唤个心腹亲随先叩来历分明,方准相见。不一时亲随回话道:“是贾涉之子贾似道。”刘八太尉道:“快请来。”原来内相衙门,规矩最大,寻常只是呼唤而已,那个“请”字,也不容易说的,此乃是贵妃面上。当时贾似道见了刘八太尉,慌忙下拜。太尉虽然答礼,心下尚然怀疑。细细盘问,方知是实。留了茶饭,送在书馆中安宿。

 

  次早入宫,报与贾贵妃知道。贵妃向理宗皇帝说了,宣似道入宫,与贵妃相见。说起家常,姐弟二人抱头而哭。贵妃引贾似道就在宫中见驾,哭道:“妾只有这个兄弟,无家无室,伏乞圣恩,重瞳看觑。”理宗御笔,除授籍田令。即命刘八太尉在临安城中,拨置甲第一区;又选宫中美女十人,赐为妻妾;黄金三千两,白金十万两,以备家资。似道谢恩已毕,同刘八太尉出宫去了。似道叮嘱刘八太尉道:“蒙圣恩赐我住宅,必须近西湖一带,方称下怀。”此时刘八太尉在贵妃面上,巴不得奉承贾似道,只拣湖上大宅院,自赔钱钞,倍价买来,与他做第宅。奴仆器用,色色皆备。

 

  次日,宫中发出美女十名,贵妃又私赠金银宝玩器皿,共十余车。似道一朝富贵,将百金赏了陈二郎,谢了报信之故;又将百金赏赐典铺中,偿其赁衣。典铺中那里敢受?反备盛礼来贺喜。自此,贾贵妃不时宣召似道入宫相会。圣驾游湖,也时常幸其私第,或同饮博游戏,相待如家人一般,恩幸无比!似道恃着椒房之宠,全然不惜体面,每日或轿或马,出入诸名妓家。遇着中意时,不拘一五一十,总拉到西湖上与宾客乘舟游玩。若宾客众多,分船并进。另有小艇往来,载酒肴不绝。你说贾似道起自寒微,有甚宾客?有句古诗说得好,道是;“贫贱亲戚离,富贵他人合。”贾似道做了国戚,朝廷恩宠日隆,那一个不趋奉他?只要一人进身,转相荐引,自然其门如市了。文人如廖莹中、翁应龙、赵分如等,武臣如夏贵、孙虎臣等,这都是门客中出色有名的,其余不可尽述也。

 

  一日,理宗皇帝游苑,登凤皇山。至夜,望见西湖内灯火辉煌,一片光明,向左右说道:“此必贾似道也。”命飞骑探听,果然是似道游湖。天子对贵妃说了,又将金帛一车,赠为酒资。以此似道愈加肆恣,全无忌惮。诗曰:

 

  天子偷安无远猷,纵容贵戚恣遨游。问他无赛西湖景,可是安边第一筹?

 

  那时宋朝仗蒙古兵力,灭了金人。又听了赵范、赵葵之计,与蒙古构难,要守河据关,收复三京。蒙古引兵入寇,责我败盟,淮汉骚动,天子忧惶。贾似道自思:“无功受宠,怎能勾超官进爵?”又恐被人弹议,“要立个盖世功名,以取大位,除非是安边荡寇,方是目前第一个大题目。”乃自荐素谙韬略,愿往淮扬招兵破贼,为天子保障东南。理宗大喜!遂封为两淮制置大使,建节淮扬。贾似道谢恩辞朝,携了妻妾宾客,来淮扬赴任。

 

  三日后,密差门下心腹访问生母胡氏。果然跟个石匠,在广陵驿东首住居。访得亲切,回复了似道。似道即差轿马人夫摆着仪从去迎接。本衙门听事官率领人夫,向胡氏磕头,到把胡氏险些唬倒。听事官致了制使之命,方才心下安稳。胡氏道:“身既从夫,不可自专。”急教人去寻石匠回家,对他说了。石匠也要跟去,胡氏不能阻当,只得同行。胡氏乘轿在前,石匠骑马在后,前呼后拥,来到制使府。似道请母亲进私衙相见,抱头而哭。算来母子分散时,似道止三岁,胡氏二十余岁,到今又三十多年了,方才会面相识,岂不伤感?似道闻得石匠也跟随到来,不好相见。即将白金三百两,差个心腹人伴他往江上兴贩。暗地授计,半途中将石匠灌醉,推坠江中,只将病死回报。胡氏也感伤了一场。自此母子团圆,永无牵带。

 

  似道镇守淮扬六年,侥幸东南无事。天子因贵妃思想兄弟,乃钦取似道还朝,加同枢密院事。此时,丁大全罢相,吴潜代之。那吴潜号履斋,为人豪隽自喜,引进兄弟俱为显职。贾似道忌他位居己上,乃造成飞谣,教宫中小内侍于天子面前歌之。谣云:“大蜈公,小蜈公,尽是人间业毒虫。夤缘攀附百虫丛,若使飞天便食龙。”天子闻得,乃问似道云:“闻街坊小儿尽歌此谣,主何凶吉?”似道奏道:“谣言皆荧惑星化为小儿,教人间童子歌之,此乃天意,不可不察。‘蜈’与‘吴’同,以臣愚见推之,‘大蜈公,小蜈公’,乃指吴潜兄弟,专权乱国。若使养成其志,必为朝廷之害。陛下飞龙在天,故天意以食龙示警。为今之计,不若罢其相位,另择贤者居之,可以免咎。”天子听信了,即命翰林草制,贬吴潜循州安置,弟兄都削去官职。似道即代吴潜为右丞相,又差心腹人命循州知州刘宗申,日夜拾摭其短。吴潜被逼不过,伏毒而死。此乃似道狠毒处。

 

  却说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,遣太弟忽必烈,分兵围鄂州、襄阳一带,人情汹惧。枢密院一日间连接了三道告急文书,朝廷大惊,乃以贾似道兼枢密使、京湖宣抚大使,进师汉阳,以救鄂州之围。似道不敢推辞,只得拜命。闻得大学生郑隆文武兼全,遣人招致于门下。郑隆素知似道奸邪,怕他难与共事,乃具名刺,先献一诗云:“收拾乾坤一担担,上肩容易下肩难。劝君高着擎天手,多少傍人冷眼看。”

 

  这首诗,明说似道位高望重,要他虚己下贤,小心做事。他若见了诗,欣然听纳,不枉在他门下走动一番。谁知似道见诗中有规谏之意,骂为狂生,把诗扯得粉碎。不在话下。

 

  再说贾似道同了门下宾客,文有廖莹中、赵分如等,武有夏贵、孙虎臣等,精选羽林军二十万,器仗铠甲,任意取办,择日辞朝出师。真个是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。不一日,来到汉阳驻紥。此时蒙古攻城甚急,鄂州将破。似道心胆俱裂,那敢上前?乃与廖莹中诸人商议,修书一封,密遣心腹人宋京诣蒙古营中,求其退师,情愿称臣纳币,忽必烈不许。似道遣人往复三四次。适值蒙古主蒙哥死于合州钓鱼山下,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,无心恋战,遂从似道请和,每年纳币、称臣、奉贡。两下约誓已定,遂拔寨北去,奔丧即位。

 

  贾似道打听得蒙古有事北归,鄂州围解,遂将议和、称臣、纳币之事,瞒过不题。上表夸张己功,只说蒙古惧己威名,闻风远遁。使廖莹中撰为露布,又撰《福华编》,以记鄂州之功。蒙古差使人来议岁币,似道怕他破坏己事,命软监于真州地方。只要蒙蔽朝廷,那顾失信夷虏?理宗皇帝谓似道有再造之功,下诏褒美,加似道少师,赐予金帛无算;又赐葛岭周围田地,以广其居;母胡氏封两国夫人。

 

  似道偃然以中兴功臣自任,居之不疑。日夕引歌姬舞妾,于湖上取乐。四方贡献,络绎不绝。凡门客都布置显要,或为大郡,掌握兵权。真个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每年八月八日,似道生辰,作词颂美者,以数千计。似道一一亲览,第其高下。一时传诵誊写,为之纸贵。时陆景思《八声甘州》一词,称为绝唱。词云:

 

  “满清平世界,庆秋成,看斗米三钱。论从来,活国抡功第一,无过丰年。办得民间安饱,馀事笑谈间。若问平戎策,微妙难传。

 

  玉帝要留公住,把西湖一曲,分入林园。有茶炉丹灶,更有钓鱼船。觉秋风未曾吹着,但砌兰长倚北堂萱。千千岁,上天将相,平地神仙。”

 

  其他谄谀之词,不可尽述。

 

  一日,似道同诸姬在湖上倚楼闲玩,见有二书生,鲜衣羽扇,丰致翩翩,乘小舟游湖登岸。傍一姬低声赞道:“美哉,二少年!”似道听得了,便道:“汝愿嫁彼二人,当使彼聘汝。”此姬惶恐谢罪。不多时,似道唤集诸姬,令一婢捧盒至前。似道说道:“适间某姬爱湖上书生,我已为彼受聘矣。”众姬不信,启盒视之,乃某姬之首也,众姬无不股栗。其待姬妾惨毒,悉如此类。又常差人贩盐百般,至临安发卖。太学生有诗云:“昨夜江头长碧波,满船都载相公鹾。虽然要作调羹用,未必调羹用许多。”

 

  似道又欲行富国强兵之策,御史陈尧道献计,要措办军饷,便国便民,无如限田之法。怎叫做限田之法?如今大户田连阡陌,小民无立锥之地,有田者不耕,欲耕者无田。宜以官品大小,限其田数。某等官户止该田若干,其民户止该田若干。余在限外者,或回买,或派买,或官买。回买者,原系其人所卖,不拘年远,许其回赎。派买者,拣殷实人户,不满限者派去,要他用价买之。官买者,官出价买之,名为“公田”,雇人耕种,收租以为军饷之费。先行之浙右,候有端绪,然后各路照式举行。大率回买、派买的都是下等之田,又要照价抽税入官;其上等好田,官府自买,又未免亏损原价。浙中大扰,无不破家者,其时怨声载道。太学生又诗云:“胡尘暗日鼓鼙鸣,高卧湖山不出征。不识咽喉形势地,公田枉自害苍生。”

 

  贾似道恐其法不行,先将自己浙田万余亩入官为公田。朝中官员要奉承宰相,人人闻风献产。翰林院学士徐经孙条具公田之害,似道讽御史舒有开劾奏罢官。又有著作郎陈著,亦上疏论似道欺君瘠民之罪,似道亦寻事黜之于外。公田官陈茂濂目击其非,弃官而去。又有钱塘人叶李者,字太白,素与似道相知,上书切谏。似道大怒,黥其面,流之于漳州。自此满朝箝口,谁敢道个“不”字。

 

 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。何为推排打量之法?假如一人有田若干,要他契书,查勘买卖来历,及质对四址明白。若对不来时,即系欺诳,没入其田,这便是推排。又去丈量尺寸,若是有余,即名隐匿田数,也要没入,这便是打量。行了这法,白白的没入人产,不知其数。太学生又有诗云:“三分天下二分亡,犹把山河寸寸量。纵使一丘添一亩,也应不似旧封疆。”又有人作《沁园春》词云:

 

  “道过江南,泥墙粉壁,右具在前。述何县何乡里,住何人地、佃何人田,气象萧条。生灵憔悴,经界从来未必然。惟何甚?为官为己,不把人怜。

 

  思量几许山川,况土地分张又百年。西蜀巉岩,云迷鸟道;两淮清野,日警狼烟。宰相弄权,奸人罔上,谁念干戈未息肩?掌大地,何须经理,万取千焉。”

 

  似道屡闻太学生讥讪,心中大怒!与御史陈伯大商议,奏立士籍:凡科场应举,及免举人,州县给历一道,亲书年貌世系,及所肄业于历首,执以赴举。过省参对笔迹异同,以防伪滥。乃密令人四下查访,凡有词华文采,能诗善词者,便疑心他造言生谤,就于参对时寻其过误,故意黜罢。由是谄谀进身,文人丧气。时人有诗云:“戎马掀天动地来,荆襄一路哭声哀。平章束手全无策,却把科场恼秀才。”又有人作《沁园春》词云:

 

  “士籍令行,条件分明,逐一排连。问子孙何习,父兄何业,明经词赋,右具如前。最是中间,娶妻某氏,试问于妻何与焉?乡保举,那堪着押,开口论钱。

 

  祖宗立法于前,又何必更张万万千?算行关改会,限田放籴;生民凋瘁,膏血俱朘。只有士心,仅存一脉,今又艰难最可怜。谁作俑?陈伯大附势专权!”

 

  陈伯大收得此词,献与似道。似道密访其人不得,知是秀才辈所为,乘理宗皇帝晏驾,奏停是年科举。自此太学、武学、宗学三处秀才,恨入骨髓。其中又有一班无耻的,倡率众人,称功颂德。似道欲结好学校,一一厚酬。一般也有感激贾平章之恩,愿为之用的。此见秀才中人心不一,所以公论不伸。也不在话下。

 

  却说理宗皇帝传位度宗,改元咸淳。那度宗在东宫时,似道曾为讲官,兼有援立之恩。及即位,加似道太师,封魏国公。每朝见,天子必答拜,称为师相而不名。又诏他十日一朝,赴都堂议事;其馀听从自便,大小朝政,皆就私第取决。当时传下两句口号,道是:朝中无宰相,湖上有平章。

 

  一日,似道招右丞相马廷鸾,枢密使叶梦鼎,于湖中饮酒。似道行令,要举一物,送与一个古人,那人还诗一联。似道首令云:“我有一局棋,送与古人奕秋。奕秋得之,予我一联诗:‘自出洞来无敌手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’”马廷鸾云:“我有一竿竹,送与古人吕望。吕望得之,予我一联诗:‘夜静水寒鱼不食,满船空载月明归。’”叶梦鼎云:“我有一张犁,送与古人伊尹。伊尹得之,予我一联诗:‘但存方寸地,留与子孙耕。’”似道见二人所言,俱有讥讽之意,明日寻事,奏知天子,将二人罢官而去。

 

  那时蒙古强盛,改国号曰元,遣兵围襄阳、樊城,已三年了。满朝尽知,只瞒着天子一人而已。似道心知国势将危,乃汲汲为行乐之计。尝于清明日游湖,作绝句云:“寒食家家插柳枝,留春春亦不多时。人生有酒须当醉,青冢儿孙几个悲?”于葛岭起建楼台亭榭,穷工极巧,凡民间美色,不拘娼尼,都取来充实其中。闻得宫人叶氏色美,勾通了穿宫太监,径取出为妾,昼夜淫乐无度。又造多宝阁,凡珍奇宝玩,百方购求,充积如山。每日登阁一遍,任意取玩,以此为常。有人言及边事者,即加罪责。忽一日,度宗天子问道;“闻得襄阳久困,奈何?”似道对云:“北兵久已退去,陛下安得此语?”天子道:“适有女嫔言及,料师相必知其实。”似道奏云:“此讹言,陛下不必信之。万一有事,臣当亲率大军,为陛下诛尽此虏耳。”说罢退朝。似道乃令穿宫太监,密查女嫔名姓,将他事诬陷他,赐死宫中。正是:是非只为多开口,烦恼皆因强出头。堪笑当时众台谏,不如女嫔肯分忧。自宫嫔死后,内外相戒,无言及边事者,养成虏患,非一朝一夕之故也。

 

  似道又造半闲堂,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。旁室数百间,招致方术之士及云水道人,在内停宿。似道暇日,到中堂打坐,与术士、道人谈讲。门客中献词,颂那半闲堂的极多,只有一篇名《糖多令》,最为似道所称赏。词云:

 

  “天上摘星班,青牛度关。幻出蓬莱新院宇,花外竹,竹边山。

 

  轩冕倘来间,人生闲最难,算真闲不到人间。一半神仙先占取,留一半,与公闲。”

 

  有一术士,号富春子,善风角鸟占。贾似道招之,欲试其术,问以来日之事。富春子乃密写一纸,封固,嘱道:“至晚方开。”次日,似道宴客湖山,晚间于船头送客,偶见明日当头,口中歌曹孟德“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”二句。时廖莹中在旁说道:“此际可拆书观之矣。”纸中更无他事,惟写“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”八个字。似道大惊,方知其术神验,遂叩以终身祸福。富春子道:“师相富贵,古今莫及,但与姓郑人不相宜,当远避之。”原来似道少时,曾梦自己乘龙上天,却被一勇士打落,堕于坑堑之中,那勇士背心上绣成“荥阳”二字。荥阳却是姓郑的郡名,与富春子所言相合,怎敢不信?似道自此检阅朝籍,凡姓郑之人,极力挤排,不容他在位,宦籍中竟无一姓郑者。有门客揣摩似道之意,说道:“太学生郑隆惯作诗词,讥讪朝政,此人不可不除。”似道想起昔日献诗规谏之恨,分付太学博士,寻他没影的罪过,将他黥配恩州。郑隆在路上呕气而死。

 

  又有一人善能拆字,决断如神。似道富贵已极,渐蓄不臣之志;又恐虏信渐迫,瞒不到头,朝廷必须见责,于是欲行董卓、曹操之事。召拆字者,以杖画地,作“奇”字,使决休咎。拆字的相了一回,说道:“相公之事不谐矣!道是‘立’,又不‘可’;道是‘可’,又不‘立’。”似道默然无语,厚赠金帛而遣之;恐他泄漏机关,使人于中途谋害。自此反谋遂沮。富春子见似道举动非常,惧祸而逃。可谓见机而作者矣。

 

  却说两国夫人胡氏,受似道奉养,将四十年,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,寿八十余方死。衣衾棺椁,穷极华侈,斋醮追荐,自不必说。过了七七四十九日,扶柩到台州,与贾涉合葬。举襄之日,朝廷以卤簿送之。自皇太后以下,凡贵戚朝臣,一路摆设祭馔,争高竞胜。有累高至数丈者,装祭之次,至攧死数人。百官俱戴孝,追送百里之外,天子为之罢朝。那时天降大雨,平地水深三尺,送丧者,都冒雨踏水而行,水没及腰膝,泥淖满面,无一人敢退后者。葬毕,又饭僧三万口,以资冥福。有一僧,饭罢,将钵盂覆地而去。众人揭不起来,报与似道。似道不信,亲自来看,将手轻轻揭起,见钵盂内覆着两行细字,乃白土写成,字画端楷。似道大惊,看时,却是两句诗。道是:“得好休时便好休,开花结子在绵州。”正惊讶间,字迹忽然灭没不见。似道遍召门客,问其诗意,都不能解。直到后来,死于木绵庵,方应其语。大凡大富贵的人,前世来历必奇,非比等闲之辈;今日圣僧来点化似道,要他回头免祸,谁知他富贵薰心,迷而不悟。从来有权有势的,多不得善终,都是如此。闲话休题。

 

  再说似道葬母事毕,写表谢恩。天子下诏,起复似道入朝。似道假意乞许终丧,却又讽御史们上疏,虚相位以待己。诏书连连下来,催促起程。七月初,似道应命,入朝面君,复居旧职。其月下旬,度宗晏驾,皇太子显即位,是为恭宗。此时元左丞相史天泽,右丞相伯颜,分兵南下,襄、邓、淮、扬,处处告急。贾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胆怯,故意将元兵消息,张皇其事,奏闻天子,自请统军行边。却又私下分付御史们上疏留己,说道:“今日所恃,只师臣一人。若统军行边,顾了襄汉一路,顾不得淮扬;若顾了淮扬一路,顾不得襄汉。不如居中以运天下,运筹帷幄之中,方能决胜于千里之外。倘师臣出外,陛下有事商量,与何人议之?”恭宗准奏道:“师相岂可一日离吾左右耶?”

 

  不隔几月,樊城陷了,鄂州破了。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,声援不通,城中粮尽,力不能支,只得以城降元。元师乘胜南下,贾似道遮瞒不过,只得奏闻。恭宗闻报,大惊,对似道道:“元兵如此逼近,非师相亲行不可。”似道奏道:“臣始初便请行边,陛下不许;若早听臣言,岂容胡人得志若此?”恭宗于是下诏,以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。似道荐吕师夔参赞都督府军事。其明年为恭宗皇帝德佑元年,似道上表出师,旌旗蔽天,舳舻千里,水陆并进。领着两个儿子,并妻妾辎重,凡百余舟;门客俱带家小而行。参赞吕师夔先到江州,以城降元,元兵乘势破了池州。似道闻此信,不敢进前,遂次于鲁港。步军招讨使孙虎臣,水军招讨使夏贵,都是贾似道门客,平昔间谈天说地,似道倚之为重,其实原没有张、韩、刘、岳的本事,今日遇了大战阵,如何侥幸得去?

 

  却说孙虎臣屯兵于丁家洲,元将阿术来攻,孙虎臣抵敌不过,先自跨马逃命,步军都四散奔溃。阿术遣人绕宋舟大呼道:“宋家步军已败,你水军不降,更待何时?”水军见说,人人丧胆,个个心惊,不想厮杀,只想逃命,一时乱将起来。舳舻簸荡,乍分乍合,溺死者不可胜数。似道禁押不住,急召夏贵议事。夏贵道:“诸军已溃,战守俱难。为师相计,宜入扬州,招溃兵,迎驾海上。贵不才,当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。”说罢自去。少顷,孙虎臣下船,抚膺恸哭道:“吾非不欲血战,奈手下无一人用命者,奈何?”似道尚未及对,哨船来报道;“夏招讨舟,已解缆先行,不知去向。”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,似道茫然无策。又见哨船报道:“元兵四围杀将来也。”急得似道面如土色,慌忙击锣退师,诸军大溃。孙虎臣扶着似道,乘单舸奔扬州。堂吏翁应龙抢得都督府印信,奔还临安。到次日,溃兵蔽江而下。似道使孙虎臣登岸,扬旗招之,无人肯应者。只听得骂声嘈杂,都道:“贾似道奸贼,欺蔽朝廷,养成贼势,误国蠹民,害得我们今日好苦!”又听得说道:“今日先杀了那伙奸贼,与万民出气。”说声未绝,船上乱箭射来,孙虎臣中箭而倒。似道看见人心已变,急催船躲避,走入扬州城中,托病不出。

 

  话分两头。却说右丞相陈宜中,平昔谄事似道,无所不至,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。宜中见翁应龙奔还,问道:“师相何在?”应龙回言不知。宜中只道已死于乱军之中,首上疏论似道丧师误国之罪,乞族诛以谢天下。于是御史们又趋奉宜中,交章劾奏。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误国,乃下诏暴其罪,略云:“大臣具四海之瞻,罪莫大于误国;都督专阃外之寄,律尤其重于丧师。具官贾似道,小才无取,大道未闻,历相两朝,曾无一善。变田制以伤国本,立士籍以阻人才。匿边信而不闻,旷战功而不举。至于寇逼,方议师征。谓当缨冠而疾趋,何为抱头而鼠窜?遂致三军解体,百将离心。社稷之势缀旒,臣民之言切齿。姑示薄罚,俾尔奉祠。呜呼!膺狄惩荆,无复周公之望;放兜殛鲧,尚宽《虞典》之诛。可罢平章军马重事,及都督诸路军马。”

 

  廖莹中举家亦在扬州,闻似道褫职,特造府中问慰。相见时,一言不能发,但索酒与似道相对痛饮,悲歌雨泣,直到五鼓方罢。莹中回至寓所,遂不复寝。命爱姬煎茶,茶到,又遣爱姬取酒去,私服冰脑一握。那冰脑是最毒之物,服之无不死者。药力未行,莹中只怕不死,急催热酒到来,袖中取出冰脑,连进数握。爱姬方知吃的是毒药,向前夺救,已不及了,乃抱莹中而哭。莹中含着双泪,说道;“休哭,休哭!我从丞相二十年,安享富贵。今日事败,得死于家中,也算做善终了。”说犹未毕,九窍流血而死。可怜廖莹中聪明才学,诗字皆精,做了权门犬马,今日死于非命。诗云:“不作无求蚓,甘为逐臭蝇。试看风树倒,谁复有荣藤?”

 

  再说贾似道罢相,朝中议论纷纷,谓其罪不止此。台臣复交章劾奏,请加斧钺之诛。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,不忍加刑,谪为高州团练副使,仍命于循州安置。其田产园宅,尽数籍没,以充军饷。谪命下日,正是八月初八日,值似道生辰建醮,乃自撰青词祈佑,略云:“老臣无罪,何众议之不容?上帝好生,奈死期之已迫!适当悬弧之旦,预陈易箦之词:窃念臣似道际遇三朝,始终一节;为国任怨,遭世多艰。属丑虏之不恭,驱孱兵而往御。士不用命,功竟无成。众口皆诋其非,百喙难明此谤。四十年劳悴,悔不效留侯之保身;三千里流离,犹恐置霍光于赤族。仰惭覆载,俯愧劬劳。伏望皇天后土之览临,理考度宗之昭格。三宫霁怒,收瘴骨于江边;九庙阐灵,扫妖氛于境外。”

 

  故宋时立法:凡大臣安置远州,定有个监押官,名为护送,实则看守,如押送犯人相似。今日似道安置循州,朝议斟酌个监押官,须得有力量的,有手段的;又要平日有怨隙的,方才用得。只因循州路远,人人怕去。独有一位官员,慨然请行。那官员是谁?姓郑,名虎臣,官为会稽尉,任满到京。此人乃是太学生郑隆之子。郑隆被似道黥配而死,虎臣衔恨在心,无门可报,所以今日愿去。朝中知其情,遂用为监押官。似道虽然不知虎臣是郑隆之子,却记得幼年之梦,和那富春子的说话;今日正遇了姓郑的人,如何不慌!临行时,备下盛筵,款待虎臣。虎臣巍然上坐。似道称他是天使,自称为罪人,将上等宝玩,约值数万金献上,为进见之礼;含着两眼珠泪,凄凄惶惶的哀诉,述其幼时所梦,“愿天使大发菩萨之心,保全蝼蚁之命,生生世世,不敢忘报。”说罢,屈膝跪下。郑虎臣微微冷笑,答应道:“团练且起。这宝玩是殃身之物,下官如何好受?有话途中再讲。”似道再三哀求,虎臣只是微笑,似道心中愈加恐惧。

 

  次日,虎臣催促似道起程。金银财宝,尚十余车;婢妾童仆,约近百人。虎臣初时,并不阻当。行了数日,嫌他行李太重,担误行期,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;其金宝之类,一路遇着寺院,逼他布施。似道不敢不依。约行半月,止剩下三个车子,老年童仆数人,又被虎臣终日打骂,不敢亲近。似道所坐车子,插个竹竿,扯帛为旗,上写着十五个大字,道是“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”。似道羞愧,每日以袖掩面而行,一路受郑虎臣凌辱,不可尽言。

 

  又行了多日,到泉州洛阳桥上,只见对面一个客官,匆匆而至,见了旗上题字,大呼:“平章,久违了!一别二十余年,何期在此相会?”似道只道是个相厚的故人,放下衣袖看时,却是谁来?那客官姓叶,名李,字太白,钱唐人氏,因为上书切谏似道,被他黥面流于漳州。似道事败,凡被其贬窜者,都赦回原籍。叶李得赦还乡,路从泉州经过,正与似道相遇,故意叫他。似道羞惭满面,下边施礼,口称得罪。叶李问郑虎臣讨纸笔来,作词一首相赠。词云:

 

  “君来路,吾归路,来来去去何曾住?公田关子竟何如,国事当时谁与误?

 

  雷州户,厓州户,人生会有相逢处。客中颇恨乏蒸羊,聊赠一篇长短句。”

 

  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,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,却被奸臣丁谓所谮,贬为雷州司户。未几,丁谓奸谋败露,亦贬于睟州,路从雷州经过。寇准遣人送蒸羊一只,聊表地主之礼。丁谓惭愧,连夜偷行过去,不敢停留。今日叶李词中,正用这个故事,以见天道反复,冤家不可做尽也。似道得词,惭愧无地,手捧金珠一包,赠与叶李,聊助路资。叶李不受而去。郑虎臣喝道:“这不义之财,犬豕不顾,谁人要你的!”就似道手中夺来,抛散于地,喝教车仗快走,口内骂声不绝。似道流泪不止。郑虎臣的主意,只教贾似道受辱不过,自寻死路,其如似道贪恋余生!比及到得漳州,童仆逃走俱尽,单单似道父子三人。真个是身无鲜衣,口无甘味,贱如奴隶,穷比乞儿,苦楚不可尽说。漳州太守赵分如,正是贾似道旧时门客,闻得似道到来,出城迎接。看见光景凄凉,好生伤感。又见郑虎臣颜色不善,不敢十分殷勤。是日,赵分如设宴馆驿,管待郑虎臣,意欲请似道同坐。虎臣不许,似道也谦让道:“天使在此,罪人安敢与席?”赵分如过童不去,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,使通制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。饮酒中间,分如察虎臣口气,衔恨颇深,乃假意问道:“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,想无生理,何不教他速死,免受蒿恼,却不干净?”虎臣笑道:“便是这恶物事,偏受得许多苦恼,要他好死却不肯死。”赵分如不敢再言。次日五鼓,不等太守来送,便催趱起程。

 

  离城五里,天尚未大明。到个庵院,虎臣教歇脚,且进庵梳洗早膳。似道看这庵中扁额写着“木绵庵”三字,大惊道:“二年前,神僧钵盂中赠诗,有‘开花结子在绵州’句,莫非应在今日?我死必矣!”进庵,急呼二子分付说话,已被虎臣拘囚于别室。似道自分必死,身边藏有冰脑一包,因洗脸,就掬水吞之。觉腹中痛极,讨个虎子坐下,看看命绝。虎臣料他服毒,乃骂道:“奸贼,奸贼!百万生灵死于汝手,汝延捱许多路程,却要自死,到今日,老爷偏不容你!”将大槌连头连脑打下二三十,打得希烂,呜呼死了。却教人报他两个儿子说道;“你父亲中恶,快来看视。”儿子见老子身死,放声大哭。虎臣奋怒一捶一个,都打死了。却叫手下人拖去一边,只说逃走了。虎臣投槌于地,叹道:“吾今日上报父仇,下为万民除害,虽死不恨矣。”就用随身衣服,将草荐卷之,埋于木绵庵之侧。埋得定当,方将病状关白太守赵分如。赵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脚,见他凶狠,那敢盘问?只得依他开病状,申报各司去讫。直待虎臣动身去后,方才备下棺木,掘起似道尸骸,重新殡殓,埋葬成坟,为文祭之。辞曰:“呜呼!履斋死蜀,死于宗申;先生死闽,死于虎臣。哀哉,尚飨!”那履斋是谁?姓吴,名潜,是理宗朝的丞相,因贾似道谋代其位,造下谣言,诬之以罪,害他循州安置,却教循州知州刘宗申,逼他服毒而死。今日似道贬循州,未及到彼,先死于木绵庵,比吴潜之祸更惨!这四句祭文,隐隐说天理报应。赵分如虽然出于似道门下,也见他良心不泯处。

 

  闲话休题。再说似道既贬之后,家私田产,虽说入官,那葛岭大宅,谁人管业?高台曲池,日就荒落,墙颓壁倒。游人来观者,无不感叹。多有人题诗于门壁。今录得二首,诗云:“深院无人草已荒,漆屏金字尚辉煌。底知事去身宜去?岂料人亡国亦亡?理考发身端有自,郑人应梦果何祥?卧龙不肯留渠住,空使晴光满画墙。”又诗云:“事到穷时计亦穷,此行难倚鄂州功。木绵庵里千年恨,秋壑亭中一梦空。石砌苔稠猿步月,松亭叶落鸟呼风。客来不用多惆怅,试向吴山望故宫。”

第二十三卷 张舜美灯宵得丽女

  太平时节元宵夜,千里灯球映月轮。多少王孙并士女,绮罗丛里尽怀春。

 

  话说东京汴梁,宋天子徽宗放灯买市,十分富盛。且说在京一个贵官公子,姓张,名生,年方十八,生得十分聪俊,未娶妻室。因元宵到乾明寺看灯,忽于殿上拾得一红绡帕子,帕角系一个香囊。细看帕上,有诗一首云:“囊里真香心事封,鲛绡一幅泪流红。殷勤聊作江妃佩,赠与多情置袖中。”诗尾后又有细字一行云:“有情者,拾得此帕,不可相忘。请待来年正月十五夜,于相蓝后门一会,车前有鸳鸯灯是也。”张生吟讽数次,叹赏久之。乃和其诗曰:

 

  浓麝因知玉手封,轻绡料比杏腮红。虽然未近来春约,已胜襄王魂梦中。

 

  自此之后,张生以时挨日,以月挨年。倏忽间,乌飞电走,又换新正。将近元宵,思赴去年之约,乃于十四日晚,候于相蓝后门。果见车一辆,灯挂双鸳鸯,呵卫甚众。张生惊喜无措,无因问答,乃诵诗一首,或先或后,近车吟咏,云:“何人遗下一红绡,暗遣吟怀意气饶。料想佳人初失去,几回纤手摸裙腰。”车中女子闻生吟讽,默念:“昔日遗香囊之事谐矣!”遂启帘窥生。见生容貌皎洁,仪度闲雅,愈觉动情。遂令侍女金花者,通达情款,生亦会意。须臾,香车远去,已失所在。

 

  次夜,生复伺于旧处。俄有青盖旧车,迤逦而来,更无人从,车前挂双鸳鸯灯。生睹车中非昨夜相遇之女,乃一尼耳!车夫连称:“送师归院去。”生迟疑间,见尼转手而招生,生潜随。至乾明寺,老尼迎门谓曰:“何归迟也?”尼入院,生随入小轩,轩中已张灯列宴。尼乃卸去道装,忽见绿鬓堆云,红裳映月。生女联坐,老尼侍傍。酒行之后,女曰:“愿见去年相约之媒。”生取香囊、红绡,付女视之。女方笑曰:“京都往来人众,偏落君手,岂非天赐尔我姻缘耶?”生曰:“当时得之,亦曾奉和。”因举其诗。女喜曰:“真我夫也。”于是与生就枕,极尽欢娱。顷而鸡声四起,谓生曰:“妾乃霍员外家第八房之妾。员外老病,经年不到妾房。妾每夜焚香祝天,愿遇一良人,成其夫妇。幸得见君子,足慰平生。妾今用计脱身,不可复入,此身已属之君,情愿生死相随。不然,将置妾于何地也?”生曰:“我非木石,岂忍分离?但寻思无计。若事发相连,不若与你悬梁同死,双双做风流之鬼耳。”说罢,相抱悲泣。老尼从外来,曰:“你等要成夫妇,但恨无心耳,何必做没下梢事?”生女双双跪拜求计。老尼曰:“汝能远涉江湖,变更姓名于千里之外,可得尽终世之情也。”女与生俯首受计。老尼遂取出黄白一包,付生曰:“此乃小娘子平日所寄,今送还官人,以为路资。”生亦回家收拾细软,打做一包。是夜,拜别了老尼,双双出门,走到通津邸中借宿。次早雇舟,自汴涉淮,直至苏州平江,创第而居。两情好合,谐老百年。正是:意似鸳鸯飞比翼,情同鸾凤舞和鸣。

 

  今日为甚说这段话?却有个波俏的女子,也因灯夜游玩,撞着个狂荡的小秀才,惹出一场奇奇怪怪的事来。未知久后成得夫妇也不,且听下回分解。正是:灯初放夜人初会,梅正开时月正圆。

 

  且道那女子遇着甚人?那人是越州人氏,姓张,双名舜美,年方弱冠,是一个轻俊标致的秀士,风流未遇的才人。偶因乡试来杭,不能中选,遂淹留邸舍中半年有余。正逢着上元佳节,舜美不免关闭房门,游玩则个。况杭州是个热闹去处。怎见得杭州好景?柳耆卿有首《望海潮》词,单道杭州好处。词云:

 

  “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!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,参差十万人家。云树绕堤沙。怒涛卷霜雪,天堑无涯。市列珠玑,户盈罗绮,竞奢华。

 

  重湖叠巘清佳,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。弦管弄晴,菱歌泛夜,嬉嬉钓叟莲娃。千骑拥高牙,乘时听箫鼓,吟赏烟霞。异日图将好景,归到凤池赊。”

 

  舜美观看之际,勃然兴发,遂口占《如梦令》一词以解怀,云:“明月娟娟筛柳,春色溶溶如酒。今夕试华灯,约伴六桥行走。回首,回首,楼上玉人知否?”

 

  且诵且行之次,遥见灯影中,一个丫鬟,肩上斜挑一盏彩鸾灯,后面一女子,冉冉而来。那女子生得凤髻铺云,蛾眉扫月,生成媚态,出色娇姿。舜美一见了那女子,沉醉顿醒,竦然整冠,汤瓶样摇摆过来。为甚的做如此模样?元来调光的人,只在初见之时,就便使个手段。凡萍水相逢,有几般讨探之法。做子弟的,听我把调光经表白几句:雅容卖俏,鲜服夸豪。远觑近观,只在双眸传递;捱肩擦背,全凭健足跟随。我既有意,自当送情;他肯留心,必然答笑。点头须会,咳嗽便知。紧处不可放迟,闲中偏宜着闹。讪语时,口要紧;刮涎处,脸须皮。冷面撇清,还察其中真假;回头揽事,定知就里应承。说不尽百计讨探,凑成来十分机巧。假饶心似铁,弄得意如糖。

 

  说那女子被舜美撩弄,禁持不住,眼也花了,心也乱了,腿也苏了,脚也麻了,痴呆了半晌。四目相睃,面面有情。那女子走得紧,舜美也跟得紧;走得慢,也跟得慢;但不能交接一语。不觉又到众安桥,桥上做卖做买,东来西去的,挨挤不过。过得众安桥,失却了女子所在,只得闷闷而回。开了房门,风儿又吹,灯儿又暗,枕儿又寒,被儿又冷,怎生睡得,心里丢不下那个女子,思量:“再得与他一会也好。”你看世间有这等的痴心汉子,实是好笑。正是:半窗花影模糊月,一段春愁着摸人。

 

  舜美甫能勾捱到天明,起来梳裹了。三餐已毕,只见街市上人,又早收拾看灯。舜美身心按捺不下,急忙关闭房门,径往夜来相遇之处。立了一会,转了一会,寻了一会,靠了一会,呆了一会,只是等不见那女子来,遂调《如梦令》一词消遣,云:“燕赏良宵无寐,笑倚东风残醉。未审那人儿,今夕玩游何地?留意,留意,几度欲归还滞。”吟毕,又等了多时。正尔要回,忽见小鬟挑着彩鸾灯,同那女子从人丛中挨将出来。那女子瞥见舜美,笑容可掬,况舜美也约莫着有五六分上手。那女子径往盐桥,进广福庙中拈香。礼拜已毕,转入后殿。舜美随于后。那女子偶尔回头,不觉失笑一声;舜美呆着老脸,陪笑起来。他两个挨挨擦擦,前前后后,不复顾忌。那女子回身摔袖中,遗下一个同心方胜儿。舜美会意,俯而拾之,方就灯下拆开一看,乃是一幅花笺纸。不看万事全休!只因看了,直教一个秀才害了一二年鬼病相思,险些送了一条性命。你道花笺上写的甚么文字?原来也是个《如梦令》,词云:“邂逅相逢如故,引起春心追慕。高挂彩鸾灯,正是儿家庭户。那步,那步,千万来宵垂顾。”词后复书云:“女之敝居,十官子巷中,朝南第八家。明日父母兄嫂赶江干舅家灯会,十七日方归,止妾与侍儿小英在家。敢邀仙郎惠然枉驾,少慰鄙怀。妾当焚香扫门,迎候翘望。妾刘素香拜柬。”舜美看了多时,喜出望外!那女子已去了,舜美步归邸舍,一夜无眠。

 

  次早又是十五日。舜美捱至天晚,便至其外。不敢造次突入,乃成《如梦令》一词,来往歌云:“漏滴铜壶声咽,风送金猊香烈。一见彩鸾灯,顿使狂心烦热。应说,应说,昨夜相逢时节。”女子听得歌声,掀帘而出,果是灯前相见可意人儿。遂迎迓到于房中,吹灭银灯,解衣就枕。他两个正是旷夫怨女相见,如狐虎逢羊,苍蝇见血,那有工夫问名叙礼?且做一班半点儿事。

 

  有《南乡子》一首,单题着交欢趣向。道是:

 

  粉汗湿罗衫,为雨为云底事忙?两只脚儿肩上

 

  阁,难当!颦蹙春山入醉乡。忒杀太颠狂,口口声声叫我郎。舌送丁香娇欲滴,初尝。非蜜非糖滋味长。

 

  两个讲欢已罢,舜美曰:“仆乃途路之人,荷承垂眄,以凡遇仙。自思白面书生,愧无纤毫奉报。”素香抚舜美背曰:“我因爱子胸中锦绣,非图你囊里金珠。”舜美称谢不已。素香忽然长叹,流泪而言曰:“今日已过,明日父母回家,不能复相聚矣!如之奈何?”两个沉吟半晌,计上心来。素香曰:“你我莫若私奔他所,免使两地永抱相思之苦,未知郎意何如?”舜美大喜曰:“我有远族,见在镇江五条街,开个招商客店,可往依焉。”素香应允。

 

  是夜,素香收拾了一包金珠,也妆做一个男儿打扮,与舜美携手迤逦而行。将及二鼓,方才行到北关门下。你道因何三四里路,走了许多时光?只为那女子小小一双脚儿,只好在屟廊缓步,芳径轻移,擎抬绣阁之中,出没湘裙之下。脚又穿着一双大靴,教他跋长途,登远道,心中又慌,怎地的拖得动?且又城中人要出城,城外人要入城,两下不免撒手,前后随行。出得第二重门,被人一涌,各不相顾。那女子径出城门,从半塘横去了。舜美虑他是妇人,身体柔弱,挨挤不出去,还在城里也不见得,急回身寻问把门军士。军士说道:“适间有个少年秀才,寻问同辈,回未半里多地。”舜美自思:“一条路往钱塘门,一条路往师姑桥,一条路往褚家堂,三四条叉路,往那一条好?”踌躇半晌,只得依旧路赶去。至十官子巷,那女子家中,门已闭了,悄无人声。急急回至北关门,门又闭了。整整寻了一夜。

 

  巴到天明,挨门而出。至新马头,见一伙人围得紧紧的,看一只绣鞋儿。舜美认得是女子脱下之鞋,不敢开声。众人说:“不知何人家女孩儿,为何事来,溺水而死,遗鞋在此。”舜美听罢,惊得浑身冷汗。复到城中探信,满城人喧嚷,皆说十官子巷内刘家女儿,被人拐去,又说投水死了,随处做公的缉访。这舜美自因受了一昼夜辛苦,不曾吃些饭食;况又痛伤那女子死于非命,回至店中,一卧不起,寒热交作,病势沉重将危。正是:相思相见知何日,多病多愁损少年。

 

  且不说舜美卧病在床。却说刘素香自北关门失散了舜美,从二更直走到五更,方至新马头。自念:“舜美寻我不见,必然先往镇江一路去了。”遂暗暗地脱下一只绣花鞋在地。为甚的?他惟恐家中有人追赶,故托此相示,以绝父母之念。素香乘天未明,赁舟沿流而去。数日之间,虽水火之事,亦自谨慎,梢人亦不知其为女人也。比至镇江,打发舟钱登岸,随路物色,访张舜美亲族。又忘其姓名、居止,问来问去,看看日落山腰,又无宿处。偶至江亭,少憩之次。此时乃是正月二十二日,况是月出较迟。是夜,夜色苍然,渔灯隐映,不能辨认咫尺。素香自思:“为他抛离乡井,父母兄弟又无消息,不若从浣纱女游于江中。”哭了多时,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。不觉半夜光景,亭隙中射下月光来。遂移步凭栏,四顾澄江,渺茫千里。正是:一江流水三更月,两岸青山六代都。

 

  素香呜呜咽咽,自言自语,自悲自叹,不觉亭角暗中,走出一个尼师,向前问曰:“人耶?鬼耶?何自苦如此?”素香听罢,答曰:“荷承垂问,敢不实告?妾乃浙江人也,因随良人之任,前往新丰。却不思慢藏诲盗,梢子因瞰良人囊金、贱妾容貌,辄起不仁之心。良人、婢仆皆被杀害,独留妾一身。梢子欲淫污妾,妾誓死不从。次日梢子饮酒大醉,妾遂着先夫衣冠,脱身奔逃,偶然至此。”素香难以私奔相告,假托此一段说话。尼师闻之。愀然曰:“老身在施主家,渡江归迟,天遣到此亭中与娘子相遇,真是前缘。娘子肯从我否?”素香曰:“妾身回视家乡,千山万水;得蒙提挈,乃再生之赐。”尼师曰:“出家人以慈悲方便为本,此分内事,不必虑也。”素香拜谢。天明,随至大慈庵。屏去俗衣,束发簪冠,独处一室。诸品经咒,目过辄能成诵。旦夕参礼神佛,拜告白衣大士,并持大士经文哀求再会。尼师见其贞顺,自谓得人。不在话下。

 

  再说舜美在那店中,延医调治,日渐平复,不肯回乡,只在邸舍中温习经史。光阴荏苒,又逢着上元灯夕。舜美追思去年之事,仍往十官子巷中一看。可怜景物依然,只是少个人在目前,闷闷归房,因诵秦少游学士所作《生查子》,词云:

 

  “去年元夜时,花市灯如昼。月在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

 

  今年元夜时,月与灯依旧。不见去年人,泪湿春衫袖。”

 

  舜美无情无绪,洒泪而归。惭愧物是人非,怅然绝望,立誓终身不娶,以答素香之情。

 

  在杭州倏忽三年,又逢大比,舜美得中首选解元。赴鹿鸣宴罢,驰书归报父母,亲友贺者填门。数日后,将带琴、剑、书籍,上京会试。一路风行露宿。舟次镇江江口,将欲渡江,忽狂风大作,移舟傍岸,少待风息。其风数日不止,只得停泊在彼。

 

  且说刘素香在大慈庵中,荏苒首尾三载。是夜,忽梦白衣大士报云:“尔夫明日来也。”恍然惊觉,汗流如雨。自思:“平素未尝如此,真是奇怪!”不言与师知道。

 

  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,心中好生不快,遂散步独行,沿江闲看。行至一松竹林中,中有小庵,题曰“大慈之庵”,清雅可爱。趋身入内,庵主出迎,拉至中堂供茶。也是天使其然,刘素香向窗楞中一看,吓得目睁口呆,宛如酒醒梦觉。尼师忽入换茶,素香乃具道其由。尼师出问曰:“相公莫非越州张秀才乎?”舜美骇然曰:“仆与吾师素昧平生,何缘垂识?”尼师又问曰:“曾娶妻否?”舜美簌簌泪下,乃应曰:“曾有妻刘氏素香,因三载前元宵夜观灯失去,未知存亡下落。今仆虽不才,得中解元,便到京得进士,终身亦誓不再娶也。”师遂呼女子出见。两个抱头恸哭多时,收泪而言曰:“不意今生再得相见!”悲喜交集,拜谢老尼。乃沐浴更衣,诣大士前焚香百拜。次以白金百两,段绢二端,奉尼师为寿。两下相别,双双下舟。真个似缺月重圆,断弦再续,大喜不胜。

 

  一路至京,连科进士,除授福建兴化府莆田县尹。谢恩回乡,路经镇江,二人复访大慈庵,赠尼师金一笏。回至杭州,径到十官子巷投帖拜望。刘公看见车马临门,大红贴子写着“小婿张舜美”,只道误投了。正待推辞,只见少年夫妇,都穿着朝廷命服,双双拜于庭下。父母兄嫂见之,大惊,悲喜交集。丈母道:“因元宵失却我儿,闻知投水身死,我们苦得死而复生。不意今日再得相会,况得此佳婿,刘门之幸!”乃大排筵会,作贺数日,令小英随去。二人别了丈人、丈母,到家见了父母。舜美告知前事,令妻出拜公姑。张公、张母大喜过望,作宴庆贺。不数日,同妻别父母,上任去讫。久后,舜美官至天官侍郎,子孙贵盛。有诗为证:

 

  间别三年死复生,润州城下念多情。今宵然烛频频照,笑眼相看分外明。

第二十四卷 杨思温燕山逢故人

  一夜东风,不见柳梢残雪。御楼烟暖,对鳌山彩结。箫鼓向晚,凤辇初回宫阙。千门灯火,九衢风月。

 

  绣阁人人,乍嬉游、困又歇。艳妆初试,把珠帘半揭。娇羞向人,手捻玉梅低说。相逢长是,上元时节。”

 

  这一首词,名《传言玉女》,乃胡浩然先生所作。道君皇帝朝,宣和年间,元宵最盛。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,车驾幸五岳观凝祥池。每常驾出,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;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,快行客各执红纱珠珞灯笼。至晚还内,驾入灯山,御辇院人员,辇前唱《随竿媚》来。御辇旋转一遭,倒行观灯山,谓之“鹁鸽旋”,又谓“踏五花儿”,则辇官有赏赐矣。驾登宣德楼,游人奔赴露台下。十五日,驾幸上清宫,至晚还内。上元后一日,进早膳讫,车驾登门卷帘,御座临轩,宣百姓;先到门下者,得瞻天表:小帽红袍独坐,左右侍近,帘外金扇执事之人。须臾下帘,则乐作,纵万姓游赏。华灯宝烛,月色光辉,霏霏融融,照耀远迩。至三鼓,楼上以小红纱灯缘索而至半,都人皆知车驾还内。当时御制《夹锺宫·小重山》词,道:

 

  “罗绮生香娇艳呈,金莲开陆海,绕都城。宝舆四望翠峰青。东风急,吹下半天星。

 

  万井贺升平。行歌花满路,月随人。纱笼一点御灯明。萧韶远,高宴在蓬瀛。”

 

  今日说一个官人,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;谁知时移事变,流寓在燕山看元宵。那燕山元宵却如何?虽居北地,也重元宵。未闻鼓乐喧天,只听胡笳聒耳。家家点起,应无陆地金莲;处处安排,那得玉梅雪柳。小番鬓边挑大蒜,岐婆头上带生葱。汉儿谁负一张琴?女们尽敲三棒鼓。每年燕山市井,如东京制造,到己酉岁,方成次第。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,也赏元宵,士大夫、百姓皆得观看。这个官人,本身是肃王府使臣,在贵妃位掌笺奏;姓杨,双名思温,排行第五,呼为杨五官人。因靖康年间,流寓在燕山。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,在燕山开客店,遂寓居焉。杨思温无可活计,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,得些胡乱度日。忽值元宵,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,姨夫也来邀思温看灯,同去消遣旅况。思温情绪索然,辞姨夫道:“看了东京的元宵,如何看得此间元宵?姨夫自稳便先去,思温少刻追陪。”张二官人先去了。

 

  杨思温挨到黄昏,听得街上喧闹,静坐不过,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。但见:莲灯灿烂,只疑吹下半天星;士女骈阗,便是列成王母队。一轮明月婵娟照,半是京华流寓人。见街上往来游人无数。思温行至昊天寺前,只见真金身铸五十三参,铜打成幡竿十丈,上有金书“敕赐昊天悯忠禅寺”。思温入寺看时,佛殿两廊,尽皆点照。信步行到罗汉堂,乃浑金铸成五百尊阿罗汉。入这罗汉堂,有一行者,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,道:“诸位看灯檀越,布施灯油之资,祝延福寿。”思温听其语音类东京人,问行者道:“参头,仙乡何处?”行者答言:“某乃大相国寺河沙院行者,今在此间复为行者。请官人坐于凳上,闲话则个。”

 

  思温坐凳上,正看来往游人。睹一簇妇人,前遮后拥,入罗汉堂来。内中一个妇人,与思温四目相盼。思温睹这妇人打扮,好似东京人。但见:轻盈体态,秋水精神。四珠环胜内家妆,一字冠成宫里样。未改宣和妆束,犹存帝里风流。思温认得是故乡之人,感慨情怀,闷闷不已,因而困倦,假寐片时。那行者叫得醒来,开眼看时,不见那妇人。杨思温嗟呀道:“我却待等他出来,恐有亲戚在其间,相认则个,又挫过了。”对行者道:“适来入院妇女何在?”行者道:“妇女们施些钱去了。临行道:‘今夜且归,明日再来做些功德,追荐亲戚则个。’官人莫闷,明日却来相候不妨。”思温见说,也施些油钱与行者,相辞了,离罗汉院。绕寺寻遍,忽见僧堂壁上,留题小词一首,名《浪淘沙》:

 

  “尽日倚危栏,触目凄然,乘高望处是居延。忍听楼头吹画角,雪满长川。

 

  荏苒又经年,暗想南园,与民同乐午门前。僧院犹存宣政字,不见鳌山。”

 

  杨思温看罢留题,情绪不乐。归来店中,一夜睡不着。巴到天明起来,当日无话得说。

 

  至晚,分付姨夫,欲往昊天寺,寻昨夜的妇人。走到大街上,人稠物攘,正是热闹!正行之间,忽然起一阵雷声。思温恐下雨,惊而欲回,抬头看时,只见银汉现一轮明月,天街点万盏华灯。宝烛烧空,香风拂地,仔细看时,却见四围人从,拥着一轮大车,从西而来,车声动地。跟随番官,有数十人。但见:呵殿喧天,仪仗塞路。前面列十五对红纱照道,烛焰争辉;两下摆二十柄画杆金枪,宝光交际。香车似箭,侍从如云。车后有侍女数人,其中有一妇女穿紫者,腰佩银鱼,手持净巾,以帛拥项。思温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,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思厚妻——嫂嫂郑夫人意娘。这郑夫人,原是乔贵妃养女,嫁得韩掌仪。与思温都是同里人,遂结拜为表兄弟,思温呼意娘为嫂嫂。自后睽离,不复相问。着紫的妇人见思温,四目相睹,不敢公然招呼。思温随从车子,到燕市秦楼住下,车尽入其中。贵人上楼去,番官人从楼下坐。原来秦楼最广大,便似东京白樊楼一般,楼上有六十个閤儿,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。当夜卖酒,合堂热闹。

 

  杨思温等那贵家入酒肆,去秦楼里面坐地,叫过卖至前。那人见了思温便拜。思温扶起道:“休拜。”打一认时,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。思温甚喜,就教三儿坐,三儿再三不敢。思温道:“彼此都是京师人,就是他乡遇故知,同坐不妨。”唱喏了,方坐。思温取出五两银子与过卖,分付:“收了银子,好好供奉数品荤素酒菜上来。”与三儿一面吃酒说话。

 

  三儿道:“自丁未年至此,拘在金吾宅作奴仆。后来鼎建秦楼,为思旧日樊楼过卖,乃日纳买工钱八十,故在此做过卖。幸与官人会面。”正说话间,忽听得一派乐声。思温道:“何处动乐?”三儿道:“便是适来贵人,上楼饮酒的韩国夫人宅眷。”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。三儿道:“这夫人极是照顾人,常常夜间将带宅眷来此饮酒,和养娘各坐。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,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。”思温又问三儿:“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,车后宅眷丛里,有一妇人,似我嫂嫂郑夫人,不知是否?”三儿道:“即要复官人。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,常见夫人;又恐不是,不敢厮认。”思温遂告三儿道:“我有件事相烦你:你如今上楼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,就寻郑夫人。做我传语道:‘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,问哥哥详细。’”三儿应命上楼去,思温就座上等。

 

  一时,只见三儿下楼,以指住下唇。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,恁地,乃了事也。思温问:“事如何?”三儿道:“上楼得见郑夫人,说道:‘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来,问哥哥消息。’夫人听得,便垂泪道:‘叔叔原来也在这里。传与五官人,少刻便下楼,自与叔叔说话。’”思温谢了三儿,打发酒钱,乃出秦楼门前,伫立悬望。

 

  不多时,只见祗候人从入去。少刻,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。思温候车子过,后面宅眷也出来,见紫衣佩银鱼、项缠罗帕妇女,便是嫂嫂。思温进前,共嫂嫂叙礼毕。遂问道:“嫂嫂,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?”郑夫人揾泪道:“妾自靖康之冬,与兄赁舟下淮楚。将至盱眙,不幸箭穿驾手,刀中梢公。妾有乐昌破镜之忧,汝兄被缧绁缠身之苦,为虏所掠。其酋撒八太尉相

 

  逼,我义不受辱,为其执虏至燕山。撒八太尉恨妾不从,见妾骨瘦如柴,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,后知是娼户。自思是品官妻,命官女,生如苏小卿何荣?死如孟姜女何辱?暗抽裙带,自缢梁间。被人得知,将妾救了。撒八太尉妻韩夫人闻而怜我,亟令救命,留我随侍。项上疮痕,至今未愈,是故项缠罗帕。仓皇别良人,不知安往。新得良人音耗,当时更衣遁走,今在金陵,复还旧职。至今四载,未忍重婚。妾燃香炼顶,问卜求神,望金陵之有路,脱生计以无门。今从韩国夫人至此游宴,既为奴仆之躯,不敢久语。叔叔叮咛,蓦遇江南人,倩教传个音信。”

 

  杨思温欲待再问其说,俄有番官,手持八棱抽攘,向思温道:“我家奴婢,更夜之间,怎敢引诱?”拏起抽攘,迎脸便打。思温一见来打,连忙急走。那番官脚广行迟,赶不上。走得脱,一身冷汗,慌忙归到姨夫客店。张二官见思温走回喘吁吁地,问道:“做甚么直恁慌张?”思温将前事一一告诉。张二官见说,嗟呀不已。安排三杯与思温嚯索,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,嫂嫂郑夫人,那里吃得酒下?

 

  愁闷中过了元宵,又是三月。张二官向思温道:“我出去两三日即归,你与我照管店里则个。”思温问:“出去何干?”张二官人道:“今两国通和,奉使至维扬,买些货物便回。”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出去,独自无聊,昼长春困,散步大街至秦楼,入楼闲望一晌。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,便叫:“杨五官!”思温看时,好生面熟,却又不是陈三。是谁?过卖道:“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。前时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,不令出来。”思温不见三儿在秦楼,心下越闷,胡乱买些点心吃。便问小王道:“前次上元夜韩国夫人来此饮酒,不知你识韩国夫人住处么?”小王道:“男女也曾问他府中来,道是天王寺后。”

 

  说犹未了,思温抬头一看,壁上留题,墨迹未干。仔细读之,题道:“昌黎韩思厚舟发金陵,过黄天荡。因感亡妻郑氏,船中作相吊之词,名《御阶行》:

 

  “合和朱粉千余两,捻一个,观音样。大都却似两三分,少付玲珑五脏。等待黄昏,寻好梦底,终夜空劳攘。

 

  香魂媚魄知何往?料只在,船儿上。无言倚定小门儿,独对滔滔雪浪。若将愁泪,还做水算,几个黄天荡?”

 

  杨思温读罢,骇然魂不附体。“题笔正是哥哥韩思厚,恁地,是嫂嫂没了。我正月十五日,秦楼亲见,共我说话,道在韩国夫人宅为侍妾。今却没了,这事难明。”惊疑未决,遂问小王道:“墨迹未干,题笔人何在?”小王道:“不知。如今两国通和,奉使至此,在本道馆驿安歇。适来四五人来此饮酒,遂写于此。”说话的,错说了。使命入国,岂有出来闲走买酒吃之理?按《夷坚志》载,那时法禁未立,奉使官听从与外人往来。

 

  当日是三月十五日,杨思温问:“本道馆在何处?”小王道:“在城南。”思温还了酒钱,下楼,急去本道馆,寻韩思厚。到得馆道,只见苏、许二掌仪在馆门前闲看。二个都是旧日相识,认得思温,近前唱喏,还礼毕。问道:“杨兄何来?”思温道:“特来寻哥哥韩掌仪。”二人道:“在里面会文字,容入去唤他出来。”二人遂入去,叫韩掌仪出到馆前。思温一见韩掌仪,连忙下拜,一悲一喜,便是他乡遇契友,燕山逢故人。思温问思厚:“嫂嫂安乐?”思厚听得说,两行泪下,告诉道:“自靖康之冬,与汝嫂雇船,将下淮楚。路至盱眙,不幸箭穿篙手,刀中梢公。尔嫂嫂有乐昌破镜之忧,兄被缧绁缠身之苦。我被虏执于野寨,夜至三鼓,以苦告得脱。然亦不知尔嫂嫂存亡。后有仆人周义,伏在草中,见尔嫂被虏撒八太尉所逼,尔嫂义不受辱,以刀自刎而死。我后奔走行在,复还旧职。”思温问道:“此事还是哥哥目击否?”思厚道:“此事周义亲自报我。”思温道:“只恐不死。今岁元宵,我亲见嫂嫂同韩国夫人出游,宴于秦楼。思温使陈三儿上楼寄信,下楼与思温相见。所说事体,前面与哥哥一同。也说道哥哥复还旧职,到今四载,未忍重婚。”思厚听得说,理会不下。思温道:“容易决其死生。何不同往天王寺后,韩国夫人宅前打听,问个明白?”思厚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乃入馆中,分付同事;带当直随后,二个同行。

 

  倏忽之间,走至天王寺后。一路上悄无人迹,只见一所空宅,门生蛛网,户积尘埃,荒草盈阶,绿苔满地,锁着大门。杨思温道:“多是后门。”沿墙且行数十步,墙边只有一家。见一个老儿在里面打丝线,向前唱喏道:“老丈,借问韩国夫人宅那里进去?”老儿禀性躁暴,举止粗俗,全不采人。二人再四问他,只推不知。

 

  顷间,忽有一老妪提着饭篮,口中喃喃埋冤,怨畅那大伯。二人遂与婆婆唱喏,婆子还个万福,语音类东京人。二人问:“韩国夫人宅在那里?”婆子正待说,大伯又埋怨多口。婆子不管大伯,向二人道:“媳妇是东京人,大伯是山东拗蛮,老媳妇没兴,嫁得此畜生,全不晓事!逐日送些茶饭,嫌好道歹,且是得人憎。便做到官人问句话,就说何妨?”那大伯口中又哓哓的不住。婆子不管他,向二人道:“韩国夫人宅,前面锁着岭宅便是。”二人吃一惊,问:“韩夫人何在?”婆子道:“韩夫人前年化去了。他家搬移别外,韩夫人埋在花园内。官人不信时,媳妇同去看一看,好么?”大伯又说:“莫得入去,官府知道,引惹事端,带累我。”

 

  婆子不采,同二人便行。路上就问:“韩国夫人宅内有郑义娘,今在否?”婆子便道;“官人不是国信所韩掌仪,名思厚?这官人不是杨五官,名思温么?”二人大惊,问:“婆婆如何得知?”婆子道:“媳妇见郑夫人说。”思厚又问:“婆婆如何认得拙妻?今在甚处?”婆婆道:“二年前时,有撒八太尉,曾于此宅安下。其妻韩国夫人崔氏,仁慈恤物,极不可得。常唤媳妇入宅,见夫人说,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妇人,姓郑,小字义娘,甚为太尉所喜。义娘誓不受辱,自刎而死。夫人悯其贞节,与火化,收骨盛匣。以后韩夫人死,因随葬在此园内。虽死者,与活人无异!媳妇入园内去,常见郑夫人出来。初时也有些怕,夫人道:‘婆婆莫怕,不来损害婆婆,有些衷曲间告诉则个。’夫人说道是京师人,姓郑,名义娘。幼年进入乔贵妃位做养女,后出嫁忠翊郎韩思厚。有结义叔叔杨五官,名思温。一一与老媳妇说。又说盱眙事迹,‘丈夫见在金陵为官,我为他守节而亡。’寻常阴雨时,我多入园中,与夫人相见闲话。官人要问仔细,见了自知。”

 

  三人走到适来锁着的大宅,婆婆逾墙而入,二人随后也入里面去。只见打鬼净净的一座败落花园,三人行步间,满地残英芳草。寻访妇人,全没踪迹。正面三间大堂,堂上有个屏风,上面山水,乃郭熙所作。思厚正看之间,忽然见壁上有数行字。思厚细看字体柔弱,全似郑义娘夫人所作。看了大喜道:“五弟,嫂嫂只在此间。”思温问:“如何见得?”思厚打一看,看其笔迹,乃一词,词名《好事近》:

 

  “往事与谁论?无语暗弹泪血。何处最堪怜?肠断黄昏时节。

 

  倚楼凝望又徘徊,谁解此情切?何计可同归?雁趁江南春色。”

 

  后写道:“季春望后一日作。”二人读罢道:“嫂嫂只今日写来,可煞惊人!”

 

  行至侧首,有一座楼,二人共婆婆扶着栏杆登楼。至楼上,又有巨屏一座,字体如前,写着《忆良人》一篇,歌曰:“孤云落日春云低,良人窅窅羁天涯。东风蝴蝶相交飞,对景令人益惨凄。尽日望郎郎不至,素质香肌转憔悴。满眼韶华似酒浓,花落庭前鸟声碎。孤帏悄悄夜迢迢,漏尽灯残香已销。秋千院落久停戏,双悬彩索空摇摇。眉兮眉兮春黛蹙,泪兮泪兮常满掬。无言独步上危楼,倚遍栏杆十二曲。荏苒流光疾似梭,滔滔逝水无回波。良人一去不复返,红颜欲老将如何?”韩思厚读罢,以手拊壁而言:“我妻不幸为人驱虏。”正看之间,忽听杨思温急道:“嫂嫂来也!”思厚回头看时,见一妇人,项拥香罗而来。思温仔细认时,正是秦楼见的嫂嫂。那婆婆也道:“夫人来了!”三人大惊,急走下楼来寻。早转身入后堂左廊下,趋入一阁子内去。二人惊惧。婆婆道:“既已到此,可同去阁子里看一看。”

 

  婆子引二人到阁前,只见关着阁子门,门上有牌面写道:“韩国夫人影堂。”婆子推开槅子,三人入阁子中看时,却是安排供养着一个牌位,上写着:“亡室韩国夫人之位。”侧边有一轴画,是义娘也。牌位上写着:“侍妾郑义娘之位。”面前供卓,尘埃尺满。韩思厚看见影神上衣服容貌,与思温元夜所见的无二,韩思厚泪下如雨。婆子道:“夫人骨匣,只在卓下。夫人常提起教媳妇看,是个黑漆匣,有两个鍮石环儿。每遍提起,夫人须哭一番,和我道:‘我与丈夫守

 

  节丧身,死而无怨。’”思厚听得说,乃恳婆子同揭起砖,取骨匣归葬金陵,当得厚谢。婆婆道:“不妨。”三人同掇起供卓,揭起花砖,去掇匣子。用力掇之,不能得起,越掇越牢。思温急止二人:“莫掇,莫掇!哥哥,须晓得嫂嫂通灵。今既取去,也要成礼。且出此间,备些祭仪,作文以白嫂嫂,取之方可。”韩思厚道:“也说得是。”三人再逾墙而去。到打线婆婆家,令仆人张谨买下酒脯、香烛之物,就婆婆家做祭文。等至天明,一同婆婆、仆人搬挈祭物,逾墙而入,在韩国夫人影堂内,铺排供养讫。

 

  等至三更前后,香残烛尽,杯盘零落,星宿渡河流之候,酌酒奠飨。三奠已毕,思厚当灵筵下披读祭文。读罢,流泪如倾,把祭文同纸钱烧化。忽然起一阵狂风,这风吹得烛有光以无光,灯欲灭而不灭,三人浑身汗颤。风过处,听得一阵哭声。风定烛明,三人看时,烛光之下,见一妇女,媚脸如花,香肌似玉,项缠罗帕,步蹙金莲,敛袂向前,道声:“叔叔万福。”二人大惊叙礼。韩思厚执手向前,哽咽流泪。哭罢,郑夫人向着思厚道:“昨者盱眙之事,我夫今已明矣。只今元夜秦楼,与叔叔相逢,不得尽诉衷曲。当时妾若贪生,必须玷辱我夫。幸而全君清德若瑾瑜,弃妾性命如土芥,至有今日生死之隔,终天之恨。”说罢,又哭一次。婆婆劝道:“休哭,且理会迁骨之事。”郑夫人收哭而坐,三人进些饮馔,夫人略飨些气味。

 

  思温问:“元夜秦楼下相逢,嫂嫂为韩国夫人宅眷,车后许多人,是人是鬼?”郑夫人道:“太平之世,人鬼相分;今日之世,人鬼相杂。当时随车,皆非人也。”思厚道:“贤妻为吾守节而亡,我当终身不娶,以报贤妻之德。今愿迁贤妻之香骨共归金陵可乎?”夫人不从道:“婆婆与叔叔在此,听奴说:今蒙贤夫念妾孤魂在此,岂不愿归从夫?然须得常常看我,庶几此情不隔冥漠。倘若再娶,必不我顾,则不如不去为强。”三人再三力劝,夫人只是不肯,向思温道:“叔叔岂不知你哥哥心性,我在生之时,他风流性格,能以拘管;今妾已作故人,若随他去,怜新弃旧,

 

  必然之理。”思温再劝道:“嫂嫂听思温说,哥哥今来不比往日,感嫂嫂贞节而亡,决不再娶!今哥哥来取,安忍不随回去?愿从思温之言。”夫人向二人道:“谢叔叔如此苦苦相劝。若我夫果不昧心,愿以一言为誓,即当从命。”说罢,思厚以酒沥地为誓:“若负前言,在路盗贼杀戮,在水巨浪覆舟。”夫人急止思厚:“且住,且住!不必如此发誓。我夫既不重娶,愿叔叔为证见。”道罢,忽地又起一阵香风,香过,遂不见了夫人。

 

  三人大惊讶。复添上灯烛,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砖,款款掇起匣子,全不费力。收拾逾墙而出,至打绦婆婆家。次晚,以白银三两,谢了婆婆;又以黄金十两,赠与思温,思温再辞方受。思厚别了思温,同仆人张谨,带骨匣归本驿。俟月余,方得回书,令奉使归。思温将酒饯别,再三叮咛:“哥哥无忘嫂嫂之言。”

 

  思厚同一行人从,负夫人骨匣,出燕山丰宜门,取路而归,月余,方抵盱眙。思厚到驿中歇泊,忽一人唱喏便拜。思厚看时,乃是旧仆人周义,今来谢天地,在此做个驿子。遂引思厚入房,只见挂一幅影神,画着个妇人;又有牌位儿上写着:“亡主母郑夫人之位。”思厚怪而问之。周义道:“夫人贞节,为官人而死。周义亲见,怎的不供奉夫人?”思厚因把燕山韩夫人宅中事,从头说与周义;取出匣子,教周义看了。周义展拜啼哭。思厚是夜与周义抵足而卧。

 

  至次日天晓,周义与思厚道:“旧日二十余口,今则惟影是伴,情愿伏事官人去金陵。”思厚从其请,将带周义归金陵。思厚至本所,将回文呈纳。周义随着思厚,卜地于燕山之侧,备礼埋葬夫人骨匣毕。思厚不胜悲感,三日一诣坟所飨祭,至暮方归,遂令周义守坟茔。

 

  忽一日,苏掌仪、许掌仪说:“金陵土星观观主刘金坛,虽是个女道士,德行清高。何不同往观中,做些功德,追荐令政?”思厚依从。选日同苏、许二人到土星观,来访刘金坛时,你说怎生打扔?但见:顶天青巾,执象牙简。穿白罗袍,著翡翠履。不施朱粉,分明是梅萼凝霜;淡伫精神,仿佛如莲花出水。仪容绝世,标致非凡!思厚一见,神魂散乱,目睁口呆。叙礼毕,金坛分付一面安排做九幽醮,且请众官到里面看灵芝。三人同入去,过二清殿、翠华轩,从八卦坛房内,转入绛绡馆,原来灵芝在绛绡馆。众人去看灵芝,惟思厚独入金坛房内闲看。但见明窗净几,铺陈玩物。书案上文房四宝,压纸界方下露出些纸。信手取看时,是一幅词,上写着《浣溪沙》:

 

  “标致清高不染尘,星冠云氅紫霞裙。门掩斜阳无一事,抚瑶琴。

 

  虚馆幽花偏惹恨,小窗闲月最消魂。此际得教还俗去,谢天尊。”

 

  韩思厚初观金坛之貌,已动私情;后观纸上之词,尤增爱念。乃作一词,名《西江月》,词道:

 

  “玉貌何劳朱粉,江梅岂类群花?终朝隐几论黄芽,不顾花前月下!

 

  冠上星簪北斗,杖头经挂《南华》。不知何日到仙家,曾许彩鸾同跨?”

 

  拍手高唱此词。金坛变色焦躁说:“是何道理?欺我孤弱,乱我观宇!”命人取轿来,“我自去见恩官,与你理会。”苏、许二人再四劝住,金坛不允。韩思厚就怀中取出金坛所作之词,教众人看,说:“观主不必焦躁,这个词儿,是谁做的?”吓得金坛安身无地,把怒色都变做笑容,安排筵席,请众官共坐,饮洒作乐,都不管做功德追荐之事。酒阑,二人各有其情,甚相爱慕,尽醉而散。

 

  这刘金坛原是东京人。丈夫是枢密院冯六承旨,因靖康年间同妻刘氏雇舟避难来金陵。去淮水上,冯六承旨被冷箭落水身亡。其妻刘氏发愿,就土星观出家,追荐丈夫。朝野知名,差做观主。此后韩思厚时常往来刘金坛处。

 

  忽一日,苏、许二掌仪醵金备礼,在观中请刘金坛、韩思厚。酒至数巡,苏、许二人把盏,劝思厚与金坛道:“哥哥既与金坛相爱,乃是宿世因缘。今外议藉藉,不当稳便。何不还了俗,用礼通媒,娶为嫂嫂,岂不美哉!”思厚、金坛从其言。金坛以钱买人告还俗;思厚选日下定,娶归成亲。一个也不追荐丈夫,一个也不看顾坟墓,倚窗携手,惆怅论心。

 

  成亲数日,看坟周义不见韩官人来上坟,自诣宅前探听消息。见当直在门前,问道:“官人因甚这几日不来坟上?”当直道:“官人娶了土星观刘金坛做了孺人,无工夫上坟。”周义是北人,性直,听说,气忿忿地。恰好撞见思厚出来,周义唱喏毕,便着言语道:“官人,你好负义!郑夫人为你守节丧身,你怎下得别娶孺人?”一头骂,一头哭夫人。韩思厚与刘金坛新婚,恐不好看,喝教当直们打出周义。周义闷闷不已,先归坟所。当日是清明,周义去夫人坟前哭着告诉许多。是夜,睡至三更,郑夫人叫周义道:“你韩掌仪在那里住?”周义把思厚辜恩负义,娶刘氏事,一一告诉他一番:“如今在三十六丈街住,夫人自去寻他理会。”夫人道:“我去寻他。”周义梦中惊觉,一身冷汗。

 

  且说那思厚共刘氏新婚欢爱,月下置洒赏玩。正饮酒间,只见刘氏柳眉剔竖,星眼圆睁,以手捽住思厚不放,道:“你忒煞亏我,还我命来!”身是刘氏,语音是郑夫人的声气。唬得思厚无计可施,道:“告贤妻饶恕。”那里肯放。正摆拨不下,忽报苏、许二掌仪步月而来望思厚。见刘氏捽住思厚不放,二人解脱得手。思厚急走出,与苏、许二人商议请笪桥铁索观朱法官来救治。即时遣张谨请到朱法官。法官见了刘氏道:“此冤抑,不可治之,只好劝谕。”刘氏自用手打掴其口与脸上,哭着告诉法官以燕山踪迹。又道:“望法官慈悲做主。”朱法官再三劝道:“当做功德追荐超生。如坚执不听,冒犯天条!”刘氏见说,哭谢法官:“奴奴且退。”少刻,刘氏方苏。法官书符与刘氏吃,又贴符房门上。法官辞去,当夜无事。

 

  次日,思厚赍香纸诣笪桥谢法官。方坐下,家中人来报说:“孺人又中恶。”思厚再告法官,同往家中救治。法官云:“若要除根好时,须将燕山坟发掘,取其骨匣,弃于长江,方可无事。”思厚只得依从所说,募土工人等,同往掘开坟墓,取出郑夫人骨匣,到扬子江边,抛放水中。自此,刘氏安然。恁地时,负心的无天理报应,岂有此理?

 

  思厚负了郑义娘,刘金坛负了冯六承旨。至绍兴十一年,车驾幸钱塘,官民百姓皆从。思厚亦挈家离金陵,到于镇江。思厚因想金山胜景,乃赁舟同妻刘氏江岸下船。行到江心,忽听得舟人唱《好事近》词,道是:

 

  “往事与谁论?无语暗弹泪血。何处最堪怜?肠断黄昏时节。

 

  倚门凝望又徘徊,谁解此情切?何计可同归?雁趁江南春色。”

 

  思厚审听所歌之词,乃燕山韩国夫人郑氏义娘题屏风者,大惊遂问梢公:“此曲得自何人?”梢公答曰:“近有使命入国至燕山,满城皆唱此词。乃一打线婆婆,自韩国夫人宅中屏上录出来的。说是江南一官人浑家,姓郑,名义娘,因贞节而死,后来郑夫人丈夫私挈其骨归江南。此词传播中外。”思厚听得说,如万刃攒心,眼中泪下。须臾之间,忽见江中风浪俱生,烟涛并起,异鱼出没,怪兽掀波。见水上一人,波心涌出,顶万字巾,把手揪刘氏云鬓,掷入水中。侍妾高声叫喊:“孺人落水!”急唤思厚教救,那里救得?俄顷,又见一妇人,项缠罗帕,双眼圆睁,以手捽思厚,拽入波心而死。舟人欲救

 

  不能,遂惆怅而归。叹古今负义人皆如此,乃传之于人。诗曰:

 

  一负冯君罹水厄,一亏郑氏丧深渊。宛如孝女寻尸死,不若三闾为主愆。

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杀三士

  大禹涂山御座开,诸侯玉帛走如雷。防风谩有专车骨,何事兹辰最后来?

 

  此篇言语,乃胡曾诗。昔三皇禅位,五帝相传。舜之时,洪水滔天,民不聊生。舜使鲧治水,鲧无能,其水横流。舜怒,将鲧殛于羽山。后使其子禹治水,禹疏通九河,皆流入海,三过其门而不入。会天下诸侯于会稽涂山,迟到误期者斩。惟有防风氏后至,禹怒而斩之,弃其尸于原野。后至春秋时,越国于野外,掘得一骨专车,言一车只载得一骨节。诸人不识,问于孔子,孔子曰:“此防风氏骨也。被禹王斩之,其骨尚存。”有如此之大人也。当时防风氏正不知长大多少。古人长者最多,其性极淳,丑陋如兽者亦多,神农氏顶生肉角。岂不闻昔人有云:古人形似兽,却有大圣德;今人形似人,兽心不可测。

 

  今日说三个好汉,被一个身不满三尺之人,聊用微物,都断送了性命。昔春秋列国时,齐景公朝有三个大汉:一人姓田,名开疆,身长一丈五尺。其人生得面如巽血,目若朗星,雕嘴鱼腮,板牙无缝。比时曾随景公猎于桐山。忽然于西山之中,赶起一只猛虎来。其虎奔走,径扑景公之马。马见虎来,惊倒景公在地。田开疆在侧,不用刀枪,双拳直取猛虎。左手揪住项毛,右手挥拳而打,用脚望面门上踢,一顿打死那只猛虎,救了景公。文武百官,无不畏惧。景公回朝,封为寿宁君,是齐国第一个行霸道的。却说第二个,姓顾,名冶子,身长一丈三尺,面如泼墨,腮吐黄须,手似铜钩,牙如锯齿。此人曾随景公渡黄河。忽大雨骤至,波浪汹涌,舟船将覆,景公大惊。见云雾中火块闪烁,戏于水面。顾冶子在侧,言曰:“此必是黄河之蛟也。”景公曰:“如之奈何?”顾冶于曰:“主公勿虑,容臣斩之。”拔剑裸衣下水,少刻,风浪俱息。见顾冶于手提蛟头,跃水而出。景公大骇,封为武安君。这是齐国第二个行霸道的。第三个姓公孙,名接,身长一丈二尺,头如累塔,眼生三角,板肋猿背,力举千斤。一日,秦兵犯界,景公引军马出迎,被秦兵杀败,引军赶来,围住在凤鸣山。公孙接用铁阕一条,约至一百五十斤,杀入秦兵之内,秦兵十万,措手不及,救出景公。封为威远君。这是齐国第三个行霸道的。这三个结为兄弟,誓说生死相托。三个不知文墨礼让,在朝廷横行,视君臣如同草木。景公见三人上殿,如芒刺在背。

 

  一日,楚国使中大夫靳尚前来本国求和。原来齐、楚二邦乃是邻国,二国交兵二十余年,不曾解和。楚王乃命靳尚为使入见景公,奏曰:“齐、楚不和,交兵岁久,民有倒悬之患。今特命臣入国讲和,永息刀兵。俺楚国襟三江而带五湖,地方千里,粟支数年,足食足兵,可为上国。王可裁之,得名获利。”却说田、顾、公孙三人大怒,叱靳尚曰:“量汝楚国何足道哉!吾三人亲提雄兵,将楚国践为平地,人人皆死,个个不留。”喝靳尚下殿,教金瓜武士斩讫报来。阶下转过一人,身长三尺八寸,眉浓目秀,齿白唇红,乃齐国丞相,姓晏,名婴,字平仲。前来喝住武士,备问其祥。靳尚说了,晏子便教放了靳尚,先回本国,“吾当亲至讲和。”乃上殿奏知景公。三人大怒曰:“吾欲斩之,汝何故放还本国?”晏子曰:“岂不闻‘两国战争,不斩来使’?他独自到这里,擒住斩之,邻国知道,万世笑端。晏婴不才,凭三寸舌,亲到楚国,令彼君臣,皆顿首谢罪于阶下,尊齐为上国。并不用刀兵士马,此计若何?”三士怒发冲冠,皆叱曰:“汝乃黄口侏儒小儿,国人无眼,命汝为相,擅敢乱开大口!吾三人有诛龙斩虎之威,力敌万夫之勇,亲提精兵,平吞楚国。要汝何用?”景公曰:“丞相既出大言,必有广学。且待入楚之后,若果获利,胜似兴兵。”三士曰:“且看侏儒小儿这回为使,若折了我国家气概,回来时砍为肉泥!”三士出朝。景公曰:“丞相此行,不可轻忽。”晏子曰:“主上放心。至楚邦,视彼君臣如土壤耳。”遂辞而行,从者十余人跟随。

 

  车马已至郢都,楚国臣宰奏知。君臣商议曰;“齐晏子乃舌辨之士,可定下计策,先塞其口,令不敢来下说词。”君臣定计了,宣晏子入朝。晏子到朝门,见金门不开,下面闸板止留半段,意欲令晏子低头钻入,以显他矮小辱之。晏子望见下面便钻,从人急止之曰:“彼见丞相矮小,故以辱之,何中其计?”晏子大笑曰:“汝等岂知之耶?吾闻人有人门,狗有狗窦。使于人,即当进人门;使于狗,即当进狗窦。有何疑焉?”楚臣听之,火急开金门而接。晏子旁若无人,昂然而入。

 

  至殿下,礼毕,楚王问曰:“汝齐国地狭人稀乎?”晏子曰:“臣齐国东连海岛,西跨魏秦,北拒赵燕,南吞吴楚;鸡鸣犬吠相闻,数千里不绝,安得为地狭耶?”楚王曰:“地土虽阔,人物却少。”晏子曰:“臣国中人呵气如云,沸汗如雨,行者摩肩,立者并迹,金银珠玉,堆积如山,安得人物稀少耶?”楚王曰:“既然地广人稠,何故使一小儿来吾国中为使耶?”晏子答曰:“使于大国者,则用大人;使于小国者,则当用小儿。因此特命晏婴到此。”楚王视臣下,无言可答。请晏婴上殿,命座。侍臣进酒,晏子欣然畅饮,不以为意。

 

  少刻,金瓜簇拥一人至筵前,其人口称冤屈。晏子视之,乃齐国带来从者,问:“得何罪?”楚臣对曰:“来筵前作贼,盗酒器而出。被户尉所获,乃真赃正犯也。”其人曰:“实不曾盗,乃户尉图赖。”晏子曰:“真赃正犯,尚敢抵赖!速与吾牵出市曹斩之。”楚臣曰:“丞相远来,何不带诚实之人?令从者作贼,其主岂不羞颜?”晏子曰:“此人自幼跟随,极知心腹。今日为盗,有何难见?昔在齐国是个君子,今到楚国却为小人,乃风俗之所变也。吾闻江南洞庭有一树,生一等果,其名曰橘。其色黄而香,其味甜而美。若将此树移于北方,结成果木,乃名枳实。其色青而臭,其味酸而苦。名谓南橘北枳,便分两等,乃风俗之不等也。以此推之,在齐不为盗,在楚为盗,更复何疑?”

 

  楚王大惭,急离御座,拱手于晏子曰:“真乃贤士也!吾国中大小公卿,万不及一。愿赐见教,一听严命。”晏子曰:“王上安坐,听臣一言。齐国中有三士,皆万夫不当之勇,久欲起兵来吞楚国,吾力言不可,齐、楚不睦,苍生受害,心何忍焉?今臣特来讲和,王上可亲诣齐国和亲,结为唇齿之邦,歃血为盟。若邻国加兵,互相救应,永无侵扰,可保万年之基业。若不听臣,祸不远矣。非臣相吓,愿王裁之。”王曰:“闻公之才,寡人情愿和亲。但所患者,齐三士皆无仁义之人,吾不敢去。”晏子曰:“王上放心,臣愿保驾。聊施小计,教三士死于大王之前,以绝两国之患。”楚王曰:“若三士俱亡,吾宁为小邦,年朝岁贡而无怨。”晏子许之。楚王乃大设筵席,送令先去,随后收拾进献礼物而至。

 

  晏子先使人归报,齐景公闻之大喜,令大小公卿:“尽随吾出郭迎接丞相。”三士闻之转怒。晏子至,景公下车而迎。慰劳已毕,同载而回。齐国之人看者塞途。晏子辞景公回府。次日入宫,见三士在阁下博戏,晏子进前施礼。三士亦不回顾,傲忽之气,旁若无人。晏子侍立久之,方自退。入见景公,说三士如此无礼。景公曰:“此三人如常带剑上殿,视吾如小儿,久必篡位矣。素欲除之,恨力不及耳。”晏子曰:“主上宽心,来朝楚国君臣皆至,可大张御宴,待臣于筵间略施小计,令三士皆自杀,何如?”景公曰:“计将安出?”晏子曰:“此三人者皆一勇匹夫,并无谋略,若如此如此,祸必除矣。”景公喜。

 

  次日,楚王引文武官僚百余员,车载金珠玩好之物,亲至朝门。景公请入,楚王先下拜,景公忙答礼罢,二君分宾主而坐。楚王令群臣罗拜阶下,楚王拱手伏罪曰:“二十年间,多有凶犯。今因丞相之言,特来请罪。薄礼上贡,望乞恕纳。”齐景公谢讫,大设筵宴,二国君臣相庆。三士带剑立于殿下,昂昂自若。晏子进退揖让,并不谄于三士。

 

  酒至半酣,景公曰:“御园金桃已熟,可采来筵间食之。”须臾,一宫监金盘内捧出五枚。齐王曰:“园中桃树,今岁止收五枚,味甜气香,与他树不同。丞相捧杯进酒,以庆此桃。”上古之时,桃树难得,今园中有此五枚,为希罕之物。晏子捧玉爵行酒,先进楚王。饮毕,食其一桃。又进齐王,饮毕,食其一桃。齐王曰:“此桃非易得之物,丞相合二国和好,如此大功,可食一桃。”晏子跪而食之,赐酒一爵。齐王曰:“齐、楚二国公卿之中,言其功勋大者,当食此桃。”田开疆挺身而出,立于筵上而言曰:“昔从主公猎于桐山,力诛猛虎,其功若何?”齐王曰:“擎王保驾,功莫大焉。”晏子慌忙进酒一爵,食桃一枚,归于班部。顾冶子奋然便出,曰:“诛虎者未为奇,吾曾斩长蛟于黄河,救主上回故国,觑洪波巨浪,如登平地,此功若何”?王曰:“此概世之功也,进酒赐桃,又何疑哉?”晏子慌忙进酒赐桃。公孙接撩衣破步而出,曰:“吾曾于十万军中,手挥铁阕,救主公出,军中无敢近者,此功若何?”齐王曰:“据卿之功,极天际地,无可比者。争奈无桃可赐,赐酒一杯,以待来年。”晏子曰:“将军之功最大,可惜言之太迟!以此无桃,掩其大功。”公孙接按剑而言曰:“诛龙斩虎,小可事耳。吾纵横于十万军中,如入无人之境,力救主上,建立大功,反不能食桃,受辱于两国君臣之前,为万代之耻笑,安有面目立于朝廷耶?”言讫,遂拔剑自刎而死。田开疆大惊,亦拔剑而言曰:“我等微功而食桃,兄弟功大反不得食,吾之羞耻,何日可脱?”言讫,自刎而死。顾冶子奋气大呼曰:“吾三人义同骨肉,誓同生死;二人既亡,吾安能自活?”言讫,亦自刎而亡。晏子笑曰:“非二桃不能杀三士,今已绝虑,吾计若何?”楚王下坐,拜伏而叹曰:“丞相神机妙策,安敢不伏耶?自今以后,永尊上国,誓无侵犯。”齐王将三士敕葬于东门外。

 

  自此齐、楚连和,绝其士马,齐为霸国。晏子名扬万世,宣圣亦称其善。后来诸葛孔明曾为《梁父吟》,单道此事,吟曰:“步出齐城门,遥望汤阴里;里中有三坟,累累正相似。问是谁家冢?田疆顾冶氏。力能排南山,文能绝地理。一朝被谗言,二桃杀三士。谁能为此谋?相国齐晏子。”又《满江红》词一篇,古人单道此事,词云:

 

  “齐景雄风,因习战、海滨畋猎。正驱驰,忽逢猛兽,众皆惊绝。壮士开疆能奋勇,双拳杀虎身流血。救君危,拜爵宠恩荣,真豪杰!

 

  顾冶子,除妖孽;强秦战,公孙接。笑三人恃勇,在齐猖獗。只被晏婴施小巧,二桃中计皆身灭。齐东门,累累有三坟,荒郊月。”